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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为人母,为人妻,为人女的最为柔弱的一群人赫然被押上城头来,绝望的尖利声在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照影中,烟尘冲天中,与杀戮,与血腥,以一种奇怪契合的姿态融为一体了。
衣帛撕裂声本不可闻,成去非却听得一清二楚,那些女子被利刃贯穿,半裸着身子,鸟儿投林般纷纷坠下城来,被砸中的有祁军,也有胡骑,却无一例外地,即刻被马蹄践踏得只剩一堆模糊血肉。女子不断的惨叫声清晰地在底下祁军耳中点燃,爆于眼前,刘野彘等人本不知发生了什么,见不断跌落的尸首横于眼前,稍一打量便认出是汉家女子,一时觉得心肠都被要被绞烂了,刘野彘瞪着杀红的眼,劈头便把一闪而过的胡兵砍作两半。阿大老六等人却不忍再战,大概猜出胡人的手段,即便是打下了上党郡,胡人留给他们的也只是座死城!百姓倘都死光了,要一座城还有何用呢?!
“校尉,怎么办?!”老六抹了一把血珠子,凄厉问道,刘野彘咬牙回应,手底长=枪舞得更为凶猛,“杀!大将军不下令,能怎么办?杀!”
“可是……”老六一语未了,刘野彘大吼一声“小心!”头顶丢下来的一具尸首直冲老六而来,老六一个避身,坐骑打个转便踩上了上去,竟是个白须老者!那老人嶙峋的身子被他亲手踩得稀巴烂,老六一阵目眩,心中痛极,知道胡人定是拿女子开路,把全郡的百姓皆绑了来!遂疯了一般冲杀上去,杀得不管不顾,血糊了一脸,视野时清时浊,胸中只剩滔天的恨意。
鲜血似蘸满墨汁的狼毫般挥洒点燃,一笔笔把眼前战场涂抹得浓艳异常,这片汉人的土地上,绵延不绝的,是汉人的血印,不是任何人的,成去非希望自己眼见为虚,耳听为虚,然而修罗地狱就在数里之外,他终再次抽出了环首刀,夹紧马腹,朝城门奔驰而去,众将的惊呼声迭起:
“保护大将军!”
身后跟上来的,成去非并未留意,他知道这一战,他们会胜利,他也知道,荆州军正在后方奋力杀敌,可眼前天子之民,谁来拯救?越来越多的尸体坠城,他唯有狠着心杀上来。
仅此而已。
那些扭曲的哀嚎声,离得越近,听得越明白,犹如一把尖刀,刺透的是他的心房。一具少女的尸身落到成去非眼前,他一个勒马不住,照样踏了上去,少女依旧柔软的纤秀身体所带来的触感似乎自马蹄间直窜而上,成去非看清了她的模样,十三四的女孩子,身量尚未长成,面容却姣好如花,他倏然在此刻想起了琬宁初进府的模样,那团记忆本一直模糊,却在此间终于清晰了,是了,就是这个样子,无辜的,脆弱的,美丽的,还带着孩子一样的稚气未脱,却生生被践踏成再也看不出人形的残肢烂骸……
他不可避免地有了这一霎的怔神,枪尖刺到眼前时,他竟来不及躲避。
“大将军!”一道瘦弱身影忽横到他前方,炽热的鲜血再次扑面,这种热度,他实在太过熟悉,几乎是本能反应,他提手一刀,将那敌寇砍翻落马。
成去非抱住半路冲出来为他挡这锋利一枪的小兵,待看清怀中面容时,不禁失声唤道:“小武!小武!”小武抬眼似想提起个惯有的憨厚笑颜,却终是耷拉下脑袋歪在了他臂弯之中,这最后一眼,狠狠掏入了成去非的胸腔,把他一颗心撕扯得只剩无穷无尽的恨意!
他目中不觉噙泪,正欲推下尸首时,却见小武怀中露出一角东西,原是封尚未寄出的家书,染了半块血,成去非颤颤塞入自己怀中,随即扯下战袍,包裹起小武,折身冲出战阵,把他放在平地,才又奔向了前方。
刘野彘几人不曾想他竟再度以身犯险,却见成去非手中刀光乱闪,所到之处,皆血沫纷飞,骨肉支离,大将军虽向来彪悍勇猛,不惧强敌,可众人还是第一回见他野兽般砍杀无度,仿佛那具身体里不知藏了多大的愤懑仇恨一般。
火势渐去,日头渐升,混沌的战场之上祁军最终得以尽情屠戮,他们的战马之下,肉身早不可辩,众将士身上皆挂满了粘稠发腻的血浆,荆州军也已杀到眼前,两军汇合后,敌寇再无可退,最后唯剩那些战马悲鸣,成去非双手已杀得失去知觉,淌过大可漂橹载舟的血肉之河,身后留下清点战绩打扫战场的兵士。
虎威将军司其迎上他的时候,成去非突然回眸,视线里的满目血红根本收不回来,那些老人的,孩子的,母亲的,丈夫的,妻子的,战士们的,甚至包括被砍断前肢,只能杀掉的战马的尸体,无一再能认清,唯有靠战服,他们才能让死去的人入土为安。
上党郡大捷,是么?
成去非自嘲一笑,迈着两条同样麻木的腿朝众人走去。
第180章
凤凰五年孟夏,王师破长子,收复上党郡十五县;仲夏,王师破阳阿城,收复建兴辖内高都、长平、安平、泰宁四郡。一场风雨过后,参军刘谦忧心忡忡立在中军大帐舆图前,半日都无言语,接二连三的胜利,理应带给三军巨大的喜悦与振奋,而再无可比拟的士气也抵不过彻底告罄的粮草所带来的焦灼与躁动。
后方输送的粮草在打完上党后只运来一批,便再了无消息,遣去查探的人,亦不见回音,刘谦终忍不住思及当日那些绝不该出现的谣言,他已年近半百,最年轻的岁月悉数献给边关,却和刺史林敏一样,半生同显达荣华无缘,许是因为他们本就不是爱慕荣华之人,许是因为他们亦无此运命而已。中枢朝堂之事,他们从没有插手的机会,也决然不肯插手,为官者,在其位,谋其政就够了,边关才是他们这类人的宿命。
然而中枢的权力斗争如同边关隐患,从未真正消弭,他心下也依然清楚。且在面对这位本身为台阁之首的年轻人时,他亦无从问起的是:乌衣巷的大公子到底是否知晓此次北伐,庙堂有多少人真心盼收复失地?或者有多少人是在等着他兵败狼狈而归?但不可否认的是,年轻人在这漫长的几月中,已像他的父亲一样,博得了将士的信任与爱戴。刘谦亲眼见他如何身先士卒,如何与士卒共苦,又是如何在上党一役后亲手埋葬一直为他擦护战甲的一名小亲卫,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宣告着,身为文官的成去非,同样可以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统帅,尽管偶尔刘谦亦不能赞同他太过于奋勇当先的胆识。
那么在不存不济的当下,刘谦也只能委婉开口:“大将军欲建卫霍之功?”成去非摇了摇头,“封狼居胥,饮马瀚海,是历朝历代武将们的至高梦想,我有自知之明,先人的功业,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不会做这个梦,我只想走好每一步。”
刘谦点点头:“大将军,卫霍之功,不仅在于天赋英才,更有汉武一朝雄厚财力支撑,更有武帝本人鼎力相助,无人阻挠,心无旁骛,即便大将军有卫霍之能,却终也成不了卫霍之功。”
饱经边关忧患的长者,语重心长地道出肺腑之言,其下隐藏的真实含义,再明显不过,成去非默然良久,抬眸一笑道:“大人多虑了,我既无卫霍之能,自然不会思卫霍之功。”
他言辞中并无伤怀之意,十分平常,刘谦喟叹一声暗道:到底是何人辜负了眼前的骄子?
“报!西河郡太守请大将军入城!”帐外亲兵送来一封书函,正盖着西河郡太守之印,并州沦陷四郡,西河郡在这边可谓守着孤城,如今终盼到王师支援,太守唐济得知上党郡大捷后,很快修书一封送出城来。成去非虽同唐济未曾谋面,亦无任何交情,但仍对太守能在四面楚歌之境中坚持这份不拔之志而大为赞赏,刘谦在一侧道:
“唐大人不易,年过花甲之人还有这份韧劲。”
“大人认识唐太守?”成去非把书函看完递给了刘谦,刘谦大致浏览一遍方道,“曾共事过,他这些年,辗转调度,就没出过并州,治理边关也算经验丰富了,倘不是如此,又如何能守得住西河郡?”
成去非便坐下细细听刘谦讲述西河郡太守唐济治边功绩,大约对此人有了那么几分了解。翌日行军至西河郡城外附近扎营,之后带一众心腹去见了唐济。
府衙看上去年久失修,成去非一众人在离有数丈远时,就有人私下议论太守大人在此种地方办公,是否有坍塌之忧。等再近些,见阶下为首立着个留了一撮可笑山羊胡子的小老头,正眉眼弯弯地笑迎来宾。
众将不由会心一笑,这哪里像一方太守,说是田间老翁正合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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