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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仓颐（第1页）

这些过去之事若要提及，便是一环扣一环的，倒要说到很久以前，连我自己都不晓得那是多少年前。

那时我还被封在一面太虚镜中，镜中纳着百岁。依照惯例，历朝每一位君主登位，便要登上千仞高的终南山中天台，上香祭拜。太虚镜的意旨，就象征着天听。其实这些上天晓不晓得又是一回事，这不过是一代一代传下的规矩，就像每年都要过春节一样。君主祭拜之后，太虚镜会呈现一些幻象，这些幻象收纳的就是一个君主当时的诚心。换句话说，便是君王当时的心中所想。是为“观心”。

其实这些确实没什么实际的意义。因为登上中天台前，自然会有某些高明点的法师从旁指导，上台后心中应该想些什么。如果实在想不到那点上去，便不停的在心中碎碎念碎碎念，功到自然成。

所以历朝皇帝在镜中显现的幻象，不是心系社稷，便是心系黎民。但一出了中天台，昏庸的照旧昏庸，风流的依旧风流。各国之间因为一点小事打打闹闹很正常，夺位的夺位抢女人的抢女人灭国的灭国，这些也都是大势所趋，实在不稀奇。

若说到后来有了什么转变，就是我师父出现了。二十多年前，他承了一个避世翁的情，提了壶老酒去看那避世翁。路过终南山脚下，便想去见识见识传说的太虚镜。镜中幻象过眼，金光一闪，陡然让他看出了一丝灵气。

他一时脑袋大热，丢了手中的老酒，不远万里跑到大荒之边日月所出的地方，花了大心血采到了那里的丰沮玉石。那里的玉石经了星辰日月，受了洗礼磨砺很有一番造化。我师父他拼死拼活的冰锤火炼又重新打磨了三年，它们更有造化。

找了个月黑风高夜，悄悄跑到中天台上偷梁换柱了。我师父是个世外高人，他觉得有灵气的东西当个摆设实在暴殄天物，也许以后可以将我派上大用场，算是物尽其用，于是十分心安理得的将我收入了囊中。

一日，不晓得他从哪找了一把上古神剑，将手中割了道极深的口子，捏了一个诀，血花似飞絮散落，一滴不差的全落在了我身上。那剑本是带着三分戾气，以血为引加上隐决，锐不可当，划开了我身上的封印，渐渐显出了我的本形，就是个绣枕大的娃娃，嘴上还叼了根类似小参的果子。我显形后，那果子立时就凋谢腐烂了。后听师父说，那东西叫珠玕果，它上头的气泽能哺育生灵，并能保持形体无生无长。那血滴子滴在上头戾气太重，它就这么被活生生摧残了。这种果子连师父这种高人都没见过，说是只在古籍上看过。这么神秘的东西居然在我身上出现，可见我来头不小。

初见我时，他大失所望，他还以为捡了个宝是什么神兽之类的。自我长大后，他更是失望，如果可以的话，他肯定毫不犹豫的将我重新罩回去。后来我听息芸说，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喊的“爹爹”。出于父女情结，虽然师父他长得确实是世间少有的绝色，但我没喜欢上他也十分合情合理。

我没喜欢上师父，并不代表我对他不好奇。我一直只晓得他的名字，叫仓颐。我初具意识的时候，经常拉着他的袍子角边边，一口一声“爹爹”要他抱抱，他常常都是拎鸡似的一手把我拎得老远，认真的警告我：“再叫爹爹我就把你丢出去。”我眼睛睁得老圆，敢怒不敢言。有时候实在觉得委屈，一把鼻滴抽搭了老半天，然后拉过他的袍子角边边使劲一摁，无声的控诉我也是有脾气的。当然我被罚得很惨，让我饿了一天的肚子。还是晚上息芸偷偷给我送饭来的。我从此也学乖了，不再叫他爹爹也不当着他的面给他好看。因为结局往往都是我比较惨，实在划不来。但若要背地里给他添堵，又实在堵不到他什么。

那时我年经小，觉得息芸很是疼人，但不晓得为什么我竟从未想过喊她喊阿娘，习惯喊她阿芸。后来稍稍大了点，晓得息芸是被师父请来照看我的，每日要供我吃好喝好睡好，还要帮我洗衣服。我很心疼她，所以每次闯祸我都会很忧心，因为师父首先责怪的便是她。

那时师父教我习礼乐书画，我在书中看到什么“苍颜鬓染霜，眉峰聚成行”之类的句子很不能理解。师父坐在书房中，头都不抬，墨色的长发似暮帘散开，一身月牙色长袍，袍角绣着两只栩栩如生的雪梅。手中握着一本书淡淡给我解释道：“这句是说上了年经的人，脸色沧桑头发花白额头也生了许多皱纹。”我还是愣愣的。师父抬眼看我，一副模子极是俊逸，他略带一丝笑意道：“有什么问题吗？”

我呆呆的看着他，十分实诚的道：“我是在想象师父你如果上了年经，成了这个样子到底是什么模样。”又托着小脑瓜将头一点道：“唔，我觉得肯定很丑。”

师父愣了一愣，缓缓道：“我不会老的。”

我木木道：“别人都会老，为什么你不会老。”

师父看着我，笑了笑道：“因为你师父是高人，一般高人是不会老的。”

我似懂非懂道：“那阿芸呢？”

师父道：“她也不会老。”

我不解：“她也是高人？”

师父摸了摸我的头道：“算是吧”。

自我记事起，我就住在姑灌山上。姑灌山什么都好，就是四季都飘雪。书上说的什么“杨柳千条拂面丝”“秋雨梧桐落叶时”我全没见过。山上只见成片成片的雪梅，红色的蕊上覆着一层洁白的雪，似粉色的织锦上飘过的云纱。虽是十分好看，但久而久之总觉得有点眼晕。

有一次我偷偷跑下山，要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这一看不打紧，却让我晓得了一些很要紧的事。我发现别人心中想的一些事情，能十分清晰的在我心中幻出形来。也让我忽的明白了什么是口是心非，什么叫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我当时不过八岁，对这一重大发现十分心惊。闷头闷脑的跑回姑灌山，将这些事情，全全托给了师父。师父他竟然十分大度的没责罚我。反倒跟个小老头似的语重心长的告诉了我一些我不晓得的事情。我对他学识上的官方解释，很有些消化不了。直直的理解成了，我是由一面镜子幻化而来的。对此，我如受了晴天霹雳，彻底忧郁了。

要晓得我从前一直都以为我是师父的女儿。我那么想，他不让我那么叫他，是出于爹爹这个称谓比较显老，师父听着就比较时兴，也比较霸气有约束力。再不济，就是阿娘丢下了我们，我一叫他爹爹，就让他想到了这件痛苦的事。因为痛苦，所以就不许我这么叫。我过去向阿芸打听过关于师父的一些事，阿芸的嘴巴严实的跟河蚌似的，常以“小孩子晓得那么多干什么”的口吻生生回绝了我。

很多事情无从考证，纯粹是我想象的。我终于明白别人为什么都说，想象的世界总比现实要美满那么多。

我堪堪忧郁了很久，有一天翻一本古史籍。上头有一篇记载说“太虚镜，直径长二尺二寸，传世久矣，是为天境。行照帝王之思，王者之性。秉诚心，梳人意。圆光对映，灵府洞然。”看到这些，我就不那么忧郁了，深觉得我就算是面镜子，那也是面神镜。虽然身世来历都不晓得，但也不至于为此就一蹶不振了。有一日，我让师父帮我推推我的身世，师父本着宽慰之心一板一眼的告诉我：“你爹娘将你封在一面镜子中，说不准这本是为你好。再说不准是碰到什么天灾人祸不得已而为的，你切不要想太多，认为你爹娘不想见你又没处丢之类的。”于是，我又忧郁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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