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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师父不信若林……事到如今,若林也只能继续下去。云皇如今昏庸无能,刚愎多疑,便是没有若林,也有其他人愿意做皇上手上那向着师父捅过来的刀!师父为国为民操劳这么多年,朝中结仇无数,一旦有了机会,那些人定然会想法设法置您于死地。然而若林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保全师父安稳富贵,才能不负师父当年的救命之恩!”
他这样仰着头,额角鬓发往后一搭,不经意地便露出了额角上一小块通红的疤痕。
当年他身在火坑,因为性子倔强而得罪了某个权贵,那人恼怒之下竟然命人在白若林的额头上刺上了自家牲畜用的刺青以儆效尤。而白若林眼见着额上多了这个刺青,竟然性子暴烈到直接从炉火中捡了热炭按在刺青之上,活生生将那块皮肉烫掉。从那之后,他的头上便一直带上了这么一块狰狞作呕的疤痕。
好在当年他的年纪尚小,恢复力强,之后不久又被龚宁紫所救。这额头上的疤痕用了许多那等生肌去疤的灵丹妙药,日久天长之下,颜色变已经很淡了,平时用头发稍稍遮掩一番,不仔细看确实很难看出。不过这一刻白若林心情激动,血行加快,那疤痕充了血之后,又比平时要显眼了一些,红彤彤地印在白若林那张姣好的面容之上,很有些怵目惊心。
龚宁紫先前面对白若林的表衷心,神色还很是淡漠,可这一刻忽然见到了白若林额上的疤痕,目光却微微一颤,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那冰冷幽暗的眼底莫名多了一丝淡淡的暖意。
“你啊……”片刻后,他忽然伸手在白若林肩头轻轻一拍,叹道。“你不要小看那人。”
龚宁紫微笑着指了指天空,继续道:“纵然你如今见他,是昏庸无能,刚愎自用,可是这世上,但凡能够在那个位置上坐稳的人,都不是蠢货……不然当年,我也不会找上他。”
白若林从听到龚宁紫语气放松时候,一颗心便像是从三九天的冰洞里捞出来浸在温水之中,心魂都已经快要酥软。如今听得龚宁紫的教训,他面色一肃,连忙开口应道:“这是自然。若林当然会小心应对……”他停了一会,咬了咬嘴唇,然后忽然压低了声音,轻轻补充道,“不管‘那一位’当年如何,可是如今眼看着他已有些病入膏肓之态,只要师父能撑上些许时日,那个人……也不会有多少时日来折腾了。”
白若林的这番话并非信口开河。便像是他说的那般,如今在位的这位云皇年纪倒是与龚宁紫大抵相仿,可是身体却已经近乎灯枯油尽。原来早年伪王篡权夺位,为了斩草除根,竟然在先皇留下的皇子皇女的饮食中下了几味无解的毒药。哪怕之后伪王在云皇与龚宁紫的夹击之下身死魂灭,早些年下下来的剧毒,却一直没能找到解药。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云皇自登基之后便流水一般吃着各色灵丹妙药,只求解毒,可是即便是这样,云皇的身体还是一天天地衰败了下去。可偏偏除了这毒药之外,此刻四海升平,海晏河清,正是云皇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好时日,他又哪里舍得就这样死去。于是便下令全国各地寻访仙药奇人入京,不管是多荒谬的事物,只要说是能延年益寿,云皇便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要去尝试。皇帝这般胡闹,底下自然也是一派鸡飞狗跳,也好在朝中事物如今基本上由龚宁紫一人所控,大面上倒是没有出什么大乱子。可也就是这样,这龚宁紫一人,便越发地成为了如今云皇的眼中钉肉中刺。之前的那点君臣情谊,如今也不过是披在相互猜忌斗法之上的一层光鲜薄皮,私下里云皇与龚宁紫之间,已经隐隐有势同水火之态。
这倒也难怪白若林只是稍稍在云皇那边表了个态,持正府中竟然能让皇上的人插进来,暗流涌动地引发了一场隐秘的内斗——想来云皇是极为乐意看到龚宁紫被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弟子掰倒在地的。
龚宁紫听完白若林的话,伸手将中指与拇指围了一个圈,在那风姿绰约的青年额上轻轻一弹,无奈说道了一句“多嘴。”
“好痛……”
白若林脸上一红,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刻意地哀哀叫了一声,做了个委屈的姿态出来。
这师徒两人之间之前的气氛是那般紧绷尖锐,可到了这个时候,却显得喜乐融融,显出一股说不出的和睦。
然而这两人之间纵然自有默契,若是此刻有任何一旁人在此,恐怕都要吓到两股战战,寒毛倒立才对——只因为这两人言谈之中提起的某人,乃是天下至尊,可是他们说起这位云皇来,竟然毫无一丝尊崇敬畏的意思。这一点,倒是与江湖与百姓中那君臣相得的佳话截然迥异。
“若林还有一事想要禀告……前几日我入宫之时,云皇陛下一眼已无法视物,身上隐有恶臭,神智更是不稳,有疯癫之态。”等龚宁紫默认将白若林之前所做之事就此揭过之后,白若林又极为温顺地开口,将之前未曾知会给龚宁紫的一些具体事项一一道来,“先前我许诺他说,凌空寺中那位摩罗转世之人身有秘法,可让人百毒不侵,延年益寿,陛下还很是高兴,说道要专心致志等伽若大师入京。可是那一日我再去时,陛下对我的态度又冷淡了许多,后来才得了消息,是有人将忘忧谷之事透露了出去,那长生不老药之说虽是无稽之谈,可是陛下却不知为何深信不疑。想来师父也应当得到了消息,随云,追月,听风三部之中,已有人被派往玉峰处理长生不老药之事。”
龚宁紫一言不发,目光却是骤然一暗。
他多年来混迹官场,早已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奈何白若林因早年经历,那察言观色的功夫直接维系性命,修炼得十分专精,再加上他的一腔真心早已全然灌注在龚宁紫身上,这时候龚宁紫不过是目光微变,他便若有所觉,连忙道:“师父……可是生气了?”
片刻后,他连忙又接着说道:“师父如今心脉受损,身体有恙,应当保重身体才是,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若林便可为您处理妥当。”
龚宁紫暗暗将喉咙中一口腥甜咽下,神色冰凉,轻轻摇头道:“不用,此事为师自有计较。”
然而一想到忘忧谷,难免又想起林茂故去之事,这句话说完,他终究是伏身又呕了一口红中带黑的心血出来。
“师父!”
白若林还待过来扶他,龚宁紫却已经按着胸口,兀自起身。
“无事,莫担心。在猫儿入得京城来之前,为师尚且还死不了——我定然是要等他的。他既然已经死了,便也再没法从我身边逃开半寸。”
他越说语气便越是悲凉,可是细观他神色,那哀戚之间,反而有种让人背后生寒的怪异欢欣来。
白若林见龚宁紫起身,自己便也慢吞吞从地上爬了起来。不过跪得太久,膝盖一阵酸软,起身时差点摔倒在地。那龚宁紫依旧曾经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宛然未觉,而白若林又听到他最后那句话,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不觉便攒成了拳头,连关节处都泛出了白色。
不过他的那点儿微妙心思,却实在不敢在龚宁紫面前泄露出半分。不仅如此,龚宁紫之后抓着他,将那林茂尸体运送入京的一路安排又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询问了个遍,白若林还得强颜欢笑,把那点细致周到的细节翻来覆去同龚宁紫汇报留一次。自年幼时候得救脱身,白若林来到龚宁紫身边已有数年,平日里见到的师父都是气定神闲,高深莫测的模样,却是从未见过他露出这等婆婆妈妈的啰嗦样子。
而越是这样,白若林就越是觉得心如刀绞,痛彻心扉。
等到他好不容易才从龚宁紫处脱身出来,出得书院侧门,他才恍然察觉到自己的手掌一痛。他举起手来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掌心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指甲深深地刻出一道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
那人已经死了。
白若林怔怔地看着手中血痕,在自己的心中对自己说道。
而活人终究是要比死人好的——不管怎么龚宁紫是怎么为了那个人的逝去而吐血伤心,不管他之后会如何怀念那人的音容笑貌,今后的岁月里,能够陪伴在龚宁紫身边,为其出谋划策,为其排忧解难的人,终究只能是他白若林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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