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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洁茹回到住处已是夜半时分,她躺在床上回想着白天见到鲍荣幸的那一幕,那个可怕的大爪子自然就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那是个秋日的傍晚,方家庄田野里的玉米地黑黝黝瘆人。方洁茹那年十六岁。周末放学后,她从镇上步行往家赶。当时她心里就一个念头,就是赶快回到家。等到了家,把书包往炕上一扔,就什么也不怕了。可是小土道儿被四周的玉米地淹没着,狭窄的就像一条黑线让她永远走不出去。大人们在夜里讲的那些吓人的故事也偏偏在这个时候一个个冒了出来吓人。什么大红脸的,吐长舌的,头上蒙烧纸的,令她头发直竖。她想唱歌给自己壮胆,但刚要出声便马上憋了回去,她怕一出动静真的把鬼招出来。她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想回头,又不敢,越不敢,越想回头。当承受折磨的程度达到极限的时候,她终于一咬牙一跺脚,豁出去回头看看。没想到那一看不要紧,真的有一只大爪子伸过来了。大爪子越过她的肩,捂住了她的嘴,汗津津的在她的唇上滑动。方洁茹崩溃了,放声大喊,但使出了吃奶的劲,喊出的声音却只有夜里老鼠吱吱的声音那么大。她浑身瘫软了,眼前有无数个星星坠落下去。很快,她被拽到了玉米地里……
“媳妇,我回来了,晚上包饺子吃吧!”
在家里,方洁茹的爸爸手里提着一条肉,进屋就大喊。方洁茹爸爸高兴的时候就喜欢买肉回来包饺子吃。
“吃你娘的蛋!滚出去!”
方洁茹妈妈恶狠狠地怒骂了一声。
方洁茹低着头,弯着腰,抽泣着,撅着屁股从裆里看着倒立着的爸爸,见他的脸开始是红润的,听了妈妈的呵斥,一下子变紫了,并愣怔了一下,退了出去。
“使劲,快把那王八蛋的脏东西尿出来啊!”方洁茹妈妈冲方洁茹哭喊着,继续用卫生纸擦方洁茹的屁股,然后把湿一片干一片的卫生纸冲外屋的丈夫扔过去,“你看看,那个丧良心的王八蛋操的,把咱洁茹给……,我这是造了哪辈子的孽啊!”
一声闷响,方洁茹爸爸手里的肉掉在了地上,随即他跑了出去,紧接着,方洁茹妈妈追了出去,院子里立刻传来了“噼啪”的一阵响动和二人的大喊声。
“你要干吗?快把菜刀放下!”
“操他八辈祖宗,我跟他娘的拼了!告诉我,那个王八蛋操的他是谁?”
“不知道啊,洁茹说就在那片玉米地里,天都那么黑了。”
不一会儿,院子里安静了。安静过后,方洁茹妈妈突然大喊起来:“她爸啊,你咋啦?她爸啊!”
方洁茹提起裤子急忙跑出去。啊?天塌了,她看见爸爸正大口大口地吐着鲜红的血……
方家庄村北是一片荒地,村上人种不出来庄稼,从老辈子起就把那里做了埋人的坟地。坟地里的几棵老柏树,光有树干,没有树枝,白花花的。乌鸦有时候会突然扑棱棱从坟地里飞起来,吓人一跳之后,掠过头顶,划着弧线飞到柏树上去。
送别方洁茹爸爸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朝坟地行进。最前边是放炮的小伙子们,他们眯缝着眼睛,嘴里叼着烟卷走走停停,时不时把烟卷从嘴角边拿下来,点着手里的二踢脚爆竹,然后再最大限度地把拿着爆竹的手伸出去,随即“噔——噶!”一个响亮的声音就那样放出去了。放的人多了,噔噶声连成一片。小伙子们的后边是一个徒步走着的吹唢呐的老头,他闭着两只大红枣似的眼睛,鼓着腮帮子,光秃秃的脑袋摇晃着,单调地吹着娶媳妇死人都吹的那只不知名字的破曲子。
方洁茹头戴白孝帽,身穿白孝衣,宽宽大大的像个白色的大纸包。她手里拿着高粱秫秸糊制的招魂幡,举旗子似的朝前斜擎着,垂下的白纸絮儿哩哩啦啦地蹭着地,划出一路尘土。方洁茹妈妈目光呆滞地搀扶着方洁茹,和方洁茹一起蹒跚在尘土里。方家远房家人们跟在后边。这些人头戴孝帽,手拿讨魂棒,没有人哭,也没说话的,只是皱着眉头稀稀拉拉地走着。再后边是老老少少的男人们,他们高声大嗓吆二喝三地抬着方洁茹爸爸的棺材……
对于那个魔鬼的嘴脸,方洁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但事情既然到了这个份上,再嚷唱出去不但无济于事,反而会让女孩子抬不起头来。方洁茹妈妈经过深思熟虑,决定让方洁茹把它埋藏在心底里,永世不得公诸于世。
镇上的学校里绘制的是永远不变的那幅图画:有的跳绳、说笑、丢沙包、追着打闹。有的傻子似的看着别人跳绳、说笑、丢沙包、追着打闹。图画里原本是有方洁茹的,但出事之后,她就不在里边了,她喜欢独自躲到操场一角,坐在一块半截砖头上低着头默默发呆。燕子唧唧喳喳掠过她的头顶,像嘲笑着她飞往远方;蚂蚁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蜿蜒爬行,不时用触角相互碰碰,仿佛在转告着她家的事;偶尔有群男生呼啸着朝她跑来,等她把一只滚到脚下的足球捡起来,抛回去的时候,再次响起的呼啸声仿佛要把她推向深渊;她往教室里走,遇到她的女生们依然唧唧嚓嚓,她却像空气一样不存在;课堂上,她更是畏缩在自己的座位上,不敢抬头,讲台上老师的眼光仿佛时刻在盯着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方洁茹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一直冷冷清清的院子里突然热闹了起来,迎亲队伍笛子喇叭地来到方家,热热闹闹地把妈妈接走了。热闹过后的那天晚上,院子里死一般寂静。方洁茹独自一人蜷缩在屋里。她瞅着灶台后墙上那张黑糊糊的灶王爷像,仿佛那是憨笑的爸爸。她凝视着西墙上一张张三好学生的奖状,仿佛那是妈妈向她走来。方洁茹不敢闭眼,就那么眼睁睁陪伴着屋梁上十五瓦灯泡的黄光熬了一夜。挨到黎明,她才拿出笔和纸,含泪给妈妈留下了一张字条,坐上镇上公共汽车,颠簸了一天到达了陌生的古城。
方洁茹回想着那些往事,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滑下了她的脸庞。她擦擦眼里的泪水,空咽一下没有唾液的喉咙,翻个身,发现太阳光从门缝里钻进来,天已经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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