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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殿外此时也有其他等候之人,太子与淄川、渤海二王,姜绍亦在列,众人相继见礼。元澈已有几日未见陆昭,本想上前搭话,却见姜绍抢先一步,拉过陆昭笑语道:“这几日宫内宫外俱安,连荒败的逍遥园一带都已肃净。吴郡琼枝扎根北庭,如今连同近畔也都不乏清风濯濯。”
陆昭如今风头正盛,身边不乏吹捧之词,然而面对姜绍过于热情的夸奖,连她也是尴尬难言。姜绍也不理会其他人蹙起的眉头,开始询问起行台风物,直到魏帝宣诏,众人才各自整理仪容,班列入殿。
由于京畿才收复,皇帝赐膳也没有太过奢华,即便是三公也仅有一道荤菜。陆昭的菜式如今与吴淼、姜绍等人等同。只是三公多为花甲老人,即便是荤菜也是炖的极软烂的肉汤,素菜多做成羹汤。也难怪,做到三公者基本都是苍髯老者,就算是侍中等近职也都是孔昱这样难称壮年之人,膳房早已经习惯作此布置。陆昭觉得也不能怪他们,怪只能怪自己混得太好。
席间,皇帝自然问起了京畿治安之事,陆昭也如实作答。然而话音刚落,却见元湛遥拜上座中的皇帝,道:“儿臣也有一言想禀明父皇。”
魏帝抬抬手道:“说吧。”
元湛既得允许,旋即出列趋步殿中,而后再行礼叩首道:“父皇,儿臣以为京畿虽安,但宫城早已残败不堪,禁军宿卫也不过万人。眼下各镇勤王,耀兵地方,与其待来日方镇相聚长安,不若暂时迁居平城。平城虽不及两京繁华,但守备充足,上可慰先祖在天之灵,下可抚六镇旧贵之心。听闻太子殿下也即将成婚,何不借此机会郊祭昭告,复我魏国旧俗?”
元湛话一说完,众人皆放下杯盏,静默不言。姜绍甚至不乏有些局促地看向陆昭。
魏帝却不置可否,先命刘炳替大家布菜。待气氛稍稍缓和下来后,才开口道:“大禹出于西戎,文王生于东夷,皆德居中原。屠各小丑尚惜汉甥之名,朕承天命,国祚岂能轻移?”
所谓屠各小丑乃至西晋末刘渊。刘渊本是屠各族后裔,却为了承接汉命,篡改自己的族谱,改为与汉朝刘氏有联姻的南匈奴后裔。这看上去并不高明的政治手段,却是一个非汉政权参与逐鹿中原所迈出的第一步。这样的表态几乎是从最高层面喊出魏国仍要靠汉人,确切的说是汉人世族来进行政治融资。
说罢魏帝又看向陆昭道:“听闻谢家郎仍在淳化县?”
陆昭低首应是。
魏帝叹了一口气道:“先前北镇镇民生乱到底是何缘由,你让你的堂兄速去查清。”随后又对下座众人道,“朕身体略感不适,诸公先慢用。”说完便在刘炳的搀扶下,慢慢起身,往后殿去,临出门时,对元湛道,“三郎,你随朕来。”
元湛从殿中起身,有些不知所措,然而还是顺从地跟着皇帝与刘炳来到后殿。如今既避开众人,魏帝在房间踱步几回,忽抄起供案上一柄塵尾,猛掷向元湛。皇帝虽然体虚,但到底用了十足十的力气,那塵尾打在元湛侧颊,那半张脸瞬间生出一寸宽的红印。然而魏帝似乎仍不解气,对刘炳道:“让人杖他二十!”
元湛虽不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但自小到大也从未受过什么委屈,见此阵仗连忙跪地求饶。
魏帝怒极反笑,道:“你若想让我元氏命丧于此,便只管告饶。说,是谁教你作此言论?”
元湛也吓怕了,怔了片刻,方开口喃喃道:“是五弟言道于我,京畿纷乱,不宜居住,不妨迁回平城,除此之外,不曾再有旁人了。”只是元湛也未说出全部,元洸还曾言,既然当初西郊祭祀自己曾作手书,不若直接出面主张恢复郊祀。可是这事他的父皇根本不知道,自己这种做法也颇有越俎代庖之嫌,他又怎么能够说得出口。
魏帝听闻此言,默默坐了回去,沉吟良久,却并不觉得此事是元洸所言。平城距离渤海国太远了,他想不到元洸有什么立场来提及这件事。但另两个人的的确确是有立场的,那就是姜绍和舞阳侯。姜家原是赵国遗族,平城居其西,离原赵国的晋阳不过一山之隔,过了井径既可东入河北,而冀州刺史又是秦家的人。一旦决定将首都迁移至平城,看似摆脱了眼下世族围攻的局面,但同样意味着魏国皇室摒弃了所有关陇世族,依托的重点只有姜氏和北海公。
这个议题如今既已在陆昭面前提出,那么陆家不得不怀疑皇室已经与北海公达成了某种协议。陆昭就必须选择是否愿意冒着得罪北海公的危险,强行控扼皇帝。可是这种问题陆昭又怎么会犹豫。一旦一个人利用皇权滋生权力,并已经做大后,必然会牢牢攥紧皇权。现在,原本一名德高望重的宗室有可能借由这次军事行动让中枢让渡部分利益,达成和解,但经由此事,局面可能会重新回到各家混战。
魏帝深吸一口气道:“有人要打乱局面,渔翁得利。”
此时,元湛也稍稍有所回味,然而仍担心道:“谢家小舅会无恙吗?”
魏帝闻言冷笑道:“现在想起你媳妇家了。朕刚刚让陆侍中处理谢颐,也是要让她迅速敲定北海公封赏与归镇一事,顺便也让谢家的旧势力摩搓摩搓她。牺牲你媳妇家,能换你一条命,你且自珍吧。”说完又对刘炳道,“去,叫五郎滚进来。”
魏帝既不在席,众人也不敢久留。二王同被宣入后殿,姜绍仍不放心,坚持要跪在殿中等候。陆昭与太子、吴淼几人一道走出。吴淼正欲离开作别,却见陆昭向太子和自己施礼道:“太子殿下,吴太尉,谢颐一事恐会牵涉羽林军中一人。谢颐擅假淄川王手书参议西郊祭祀,这份手书北海公麾下魏明曾接手过,而魏明之父乃是羽林中郎将魏允,曾受谢家恩惠。所谓诏从禁出,虽不知魏允是否有所参与,还请太子殿下与太尉批准,将魏允暂作扣押。”
羽林中郎将统领部分宿卫,隶属于领军将军。吴淼曾任领军将军,而冯谏在贺氏宫变失败后被封领军将军,不过之后这个职位具体谁来担任陆昭并不知晓,因此要问两个人的意思。而羽林中郎将亦多从宗室与北镇鲜卑旧勋中择选,因此与北海公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太子闻言了然一笑,回头又看了看吴淼道:“冯谏如今暂掌领军将军印,我这里出诏并无不可。”
吴淼此时也会意,道:“羽林中郎将位比两千石,既涉事,臣也会出一份手令,此事便全权交由陆侍中严查。”
陆昭亦和手道:“晚辈查清真相后,自当请询北海公。”
西北天鸣如泻,东南天赤如血,来日雨阵迭至也好,雨过天青也罢,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太子之礼法,三公之声望,陆家之兵权,借由一名皇子的失言,谢家的漏洞以及世家对北海公归镇的诉求暂时达成了同盟。
单论谢颐不会牵扯到北镇,再加上魏明也还不足以牵动国公与三公之尊,但如果加上六镇出身的两千石羽林中郎将,必会让整个北海公府乃至朝野正视起来。
谢家罪大罪小,通过谢家是否会牵扯到鲜卑旧勋,北镇宿将,亦或是世家元老,长安的所有人都无法独自抉择。
政治没有对错,利益仍需权衡,借由谢颐一事发轫,通过一个个王公侯伯话语的粉饰,便可不动声色地试探出北海公对此事的表态,进而拉扯出一个各方谈判的空间,而非长安单方面向对北海公喊话。
只要能够借此试探北海公对世家的看法,对宗室执政的意象,那么他们便可以在避免直接对抗的前提下,最快地找出一个双方都能接收的条件。
吴淼听到陆昭最后一句答语,心中也不乏感慨。魏帝本将这个难题单独抛给了陆昭,但是这个晚辈竟然能够抓住里面的人事脉络,让太子与自己直接避免了对陆家随后步骤的猜忌,进而转为合作,共同面对北海公元丕归镇的问题。
政治立场的理由很重要,至于理由因何产生,是真是假,则根本不重要。吴淼宦海沉浮多年才悟得了这个道理,如今一个小辈竟能将此运用圆熟,可叹亦可畏。
第243章权杖
原本定在二月初五的大朝不知因何故暂停,宫中并无圣体沉疴之说,这让整个宫城陷入了诡秘与沉寂之中。正当众人心惊胆战地观望时局的时候,一场浩盛的春雨伴随惊雷吞噬了整个长安。
由中书省制诏,加皇帝印玺与尚书印,决意将三公架构改制。原先的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三公,改为太尉、司徒、司空,丞相名号虽有所保留,但不会常设。而太尉吴淼转任司徒,至于太尉、司空二公之职,眼下并无定论,仅以姜绍则加太傅,以便其随太子启程,赶往行台。
天地混沌,这样一纸诏书投于朝野之中,如同夜空紫电一般耀睛夺目,继而传遍整个大地,带来启瞆振聋的惊天巨响。
几乎没有人知道在此前一日,女侍中、殿前尚书陆昭曾入永宁殿,奉上了一份案卷。这份案卷所涉之大,牵连宗室,牵连世家,亦牵连北镇鲜卑旧勋,以及遥遥暗指着盘踞在灞桥之东的北海公与一个普通皇子可能形成的某种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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