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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姑娘这会儿眉眼弯弯的,朝他言笑晏晏,“陆公既然早知道我的名字,那赶紧自报家门才对。”
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更名,陆公此刻却踌躇了,抄起茶盏饮了口茶,又缓缓置于案上,正襟坐得端稳,终于生硬开口,“某姓陆,名……庭兰,自中京城来,昨日方至城中,暂且借居城东金梁巷一处旧友府邸。”
陆庭兰……难怪他要踌躇,这样温软,实在不像是“陆公”的名字,该是“陆公子”才对。谢郁文又忍不住一笑,这样想着,不由自主便改口了,瞧着他的目光再难掩探究与好奇,“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玠耳。府上尊长,想来是对陆公子颇有厚望的。”
陆庭兰垂眸,淡然道:“彼时奸臣当道,社稷危亡悬于一线之间,谈何厚望呢,不过是乱世间能挣下一条命罢了。”
谢郁文听着这话,觉得耳熟,细一琢磨,原是爹爹也同她说过类似的话。母亲怀她时,爹爹才携了妻子出京南下,生意堪堪走上正轨,免不了亲自在江南各州郡间奔走,尚未在余杭城安定下来。娘亲身子本不强健,加之有妊时车马劳顿,她刚出生时,瘦弱得像个小猫儿。
自她记事起,谢家的境况已然好了许多,后来更是蒸蒸日上,一发不可收拾了,可她幼时的记忆里,总有许多爹爹饮醉了酒的场景,悔恨交加地与她长叹短吁,“你娘生你时落下了病根,后来再没能调养好,没两年便撒手去了……都怨爹爹,没能将你娘看顾好,一味想着成一番大事,实则生逢乱世,一己之力微末如浮尘,要留得命在,才是最大的本事。”
她想到此处,也有些怅然,“我爹爹也总这样说……乱世间女子尤其不易,要似芦苇一样坚韧,即便没有遮风挡雨的大树、没有可攀缠的乔木,也能挺立着活下去。”
她忽然想到,据说当时,母亲期望尚在襁褓中的女婴能似芦苇坚韧、虚怀,便为她取了“葭”作小字,直至如今,即便十四岁上有了正经名字,父亲仍习惯唤她“葭葭”。
芦苇,蒹葭,而他的名字偏叫庭兰……
“蒹葭依玉树”……哎,明明长辈们都是好意,怎么两下里一合计,她却好似莫名其妙叫他占了便宜?
不免有些脸红。好在女儿家闺阁里的小字,断不会似“郁文”那样,拿到外头去说,陆庭兰是永远无法得知了。这个便宜被占得无声无息,好险好险。
陆庭兰自不知她一时间转过了那样多心思,只是品咂着先前她那句“要似芦苇一样坚韧”,渐有别样的感触——谢公原是这样将女儿教养大的,难怪先前那人言语间、手脚上冒犯至此,对女子而言,无异于羞辱了,可她不仅没上心似的,还有坦然的余力与他周旋、细心打探他的来历,全然不是囿于闺阁的胸襟与眼光。
二人一时无话。阁中静得很,窗棂上半卷的珠帘细碎作响,软软的春风仿佛都有了声息。谢郁文瞧了眼阁子外的清浅翠意,想起了什么似的,“陆公子初来余杭,怕是还未得空吟赏春光吧。”
她引袖,为他添了茶,一面笑道:“我们余杭比不上中京城繁华,唯有山水上可称得上是钟灵毓秀,本地的吃食花样也多——陆公子若不嫌弃,几时得空,我使一位家中最精通吃喝玩乐的管事,领陆公子在城中城外好生游玩一番,也算是尽一尽地主之谊。”
陆庭兰不置可否,只垂眸饮茶,片刻方道:“小娘子在余杭城中长大,城中吃喝玩乐之事,定然也十分精通吧。”
她欣然点头,很有些孩童般的得意,“那是自然。不止吃喝玩乐,城中哪家香料铺子进了新货,哪家酒楼来了新厨,我都了如指掌。”
陆庭兰闻言,抬眼淡淡扫了她一眼,又不说话了,她忽然后知后觉——这是要她亲自领着他满城游玩的意思吗?近日府上有大事,阖家上下正在城外的宅子里忙得人仰马翻,她懒得掺和,特意往城中来,想着避乱小憩一段时日。若要领他踏青赏春……倒也不是不行。
谢郁文有些瞧不明白他,挺冷淡的人,惜字如金,对自身来历讳莫如深,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且那一身凛然正气,负着什么千斤重担似的,怎么都不像是会有兴致与任何人同游,何况她一个才认识两炷香功夫的陌生人。
不过左右她对他不反感,也存着好奇探究的心思,他既主动开口,她应承得也爽快,“那陆公子若愿意,我便亲带公子游览一番。公子几时有了兴致,头天先着人上鸣春楼来知会一声便是,但凡没有家中长辈的指派,一定领命。”
又略坐了坐,陆庭兰便起身告辞了。她也不强留,亲自领着钱掌柜将他送出门外,方才退回楼中,与徐徐二人回了阁子里。这会儿才想起今日本是要来试菜的,叫刚刚的事这么一打岔,晌午都不曾正经用膳,方觉着饿过了头,忙命伙计传了新排的菜色,一一呈上。
一时间,人都退了出去,徐徐瞧着她百无聊赖的模样,甚是担忧,“小娘子,您方才怎么就答应了那位陆公呢,这叫人瞧见了,多不妥当呀。”
谢郁文奇道:“青天白日的,春光正好,满城皆是女娘郎君、至交好友踏青同游的呀,这有什么不妥当?”
江山飘摇了二十余年,烽烟里的众生能活着便是不易,战乱年代,无人去讲究什么规矩礼节。而今天下初定,也不过三年五载,太平时节的日子还是新鲜事,开化的世风未及醒过神来,一时记不起“讲究”是什么模样,男女之大防,尚在前朝的故纸堆里埋着。
“小娘子,你与他们不同呀!”徐徐有些恨铁不成钢,“您已经定亲啦,这样与陌生男子把臂同游,多少还是要叫人说闲话的呀。”
谢郁文一愣,哎,确实,时常把这茬给忘了。
她三四岁上便叫谢忱安排与人定亲了,每念及此事,谢忱也觉着有些对不住这个宝贝女儿,可实在对方本就是至交,更是拿命救过他的恩公,为谢家丢了性命,临终前放心不下寡妻幼子,谢忱正在悲痛愧疚的顶点,便许了两家儿女婚约,以慰恩公一家老小必然终身有托。
其实谢忱事后省过神来,也略有悔意——报恩的方式海了去了,或是认恩公幼子作义子、或是叫官府作见证,立了字据奉养终身,总之犯不着将女儿的婚事也牵扯进来。可说什么都晚了,两家人已换过文定之礼,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
谢郁文自懂事起,便一遍又一遍地听谢忱细说其中来龙去脉,在她还全然不懂什么是成亲、什么是终身的时候,便知道自己有这么个未婚夫婿了,所以反倒无可无不可,没什么羞怯、欢喜或是忧愁的情绪。
大约就是等到了日子,家中要多住上一个人吧——她对未婚夫婿的看法,最多就是到这里了。
与她定亲的人是明州薛家的郎君,叫做薛昌龄,年长谢郁文一岁。薛恩公谢世后,谢忱在余杭买了一所精致宅院,记在薛家名下,薛家寡妻幼子自此便寓居余杭。
谢忱对薛家看顾得很上心,赀财不断,寻常若觅得了什么好物件,也头一个想着往薛宅中送,但除此之外,两家人其实并不常走动,至多年节时一道同席吃上一顿饭。薛郎君似乎是内敛的性子,谢郁文一年也与他说不上两句话,说是定了亲的未婚夫妻,可此刻想起来,那薛昌龄的面貌都是模糊的。
想起这未婚夫,谢郁文也有些唏嘘,“也不知道爹爹究竟是怎么想的,这薛郎君前两年乡试中了榜,显见是要走科考入仕的路子。入朝为官的人,避嫌都来不及,我要是真嫁给他了,定然不好再插手家里这一大摊子的事儿,那谢家不是后继无人了么。”
可现下终归还是定了亲的,爹爹是重情重义的人,她也不好叫爹爹丢脸。想到与陆庭兰的约定,她便不再坚持:“那就算了吧,若陆公子真来鸣春楼找人,便让堂兄替我去吧,堂兄与他同是男子,想来也更能领会得陆公子所求的乐趣所在。”
话虽这样说,还是不免有些小小的遗憾。谢郁文长这么大,满余杭城都没遇见过陆庭兰这样不简单的人,余杭城到底不如中京丰富多彩呀,她惆怅地想。
已交了未时,鸣春楼过了最忙碌的时辰,楼中换了一拨茶客,细声软语声渐悄。谢郁文便将后厨暂代的两位掌厨唤了来,将新排的菜色一一瞧了,口味上自没有什么多说的,不过形色、意蕴、名字上略提了建议,几人相互参详,斟酌改动。
待瞧过了菜色,她又请来钱掌柜,一道坐着吃了会儿茶,聊了聊近日楼中之事,将近两月的账目掌了眼,方才算忙完。
从鸣春楼中出来,已过申正,城中谢府的管事早得了信,已派了车驾候在楼前。正要离开,谢郁文忽记起一事,复又回头寻钱掌柜,“钱叔,先前那个回了梁公子两句嘴的伙计呢,还在不在?”
钱掌柜一愣,“您说三胜啊。”这等琐事,寻常也用不着他过问,一时不明就里:“他闯了祸,已经叫堂下管事的辞了吧。”
谢郁文点了点头,“去找一找,若已经走了便罢了,若还没走,要是他愿意,让他去我府上,寻张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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