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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朔是如此想的,便也如此说了出来,以感激涕零的语气,“臣微末之身,苟活在这天地之间,便如蝼蚁草芥一般,能得到陛下和神女的眷顾,实在是万死也难以报偿的荣幸。”
他本意是在讨好刘彻,向刘彻剖白自己的心意:就算是得到了神女于梦中传授的神奇术法,也并未有一刻忘记自己的身份,更是牢记刘彻曾给过他的恩德。
按照君臣之间相处的惯例,刘彻此时应当对他的话表现出感动,并向他说两句安抚的话,如此才算是君臣相得。
事实上刘彻也是这么做的,他带着无可挑剔的笑容,说出了无可挑剔的言辞,甚至微微侧过脸,纡尊降贵地看了东方朔一眼。
如此的礼遇,东方朔不能不感激涕零,他走在刘彻身后,以袖掩面,哽咽着说不出话。
臣下如此激动,身为君主理应动容。
刘彻也确实动容了,他的脸色有微微的变动,甚至微微收紧了遮盖在大袖之下的手。但他没有再安抚东方朔——
从始至终他根本就不想安抚东方朔,他现在只想一把掐死东方朔!
他几乎要以为东方朔是故意的了,一遍一遍强调自己的微贱,是什么意思啊?
你微贱如蝼蚁草芥,可神女偏偏越过了尊贵的帝王,向你这蝼蚁草芥投注出了视线,神女去你的梦中见你,神女还传授你一夜起楼阁的术法,什么意思啊这是?示威吗?向刘彻这个皇帝示威吗?!
东方朔说出来的每一个字,连同他此时压抑的哽咽声,都像是一条又一条活蛇一般,钻进了刘彻的心脏,以毒牙撕吃刘彻的心头肉,一口一口,痛彻心扉。
然而刘彻不能哭,他甚至不能露出半分不悦的神色,他要笑,要笑得如沐春风。
他此生还从未有过如此憋屈的时刻,哪怕是当年在窦太皇太后面前也没有过。因为在窦太皇太后面前,他毕竟还是一个皇帝,而在神女面前,他就只是个凡夫俗子。
刘彻徐徐地吐出一口气,清凉殿已然在望,他明白他在做什么,他此时正要去见住在清凉殿中的神女。
清凉殿——与温室殿齐名,同是天子寝宫。
这是今天之前,东方朔对清凉殿全部的认知。他一介下臣,虽说是名义上的天子近臣,但也难以窥伺禁中,所知便也仅限于此。
能走进清凉殿,走进天子寝宫的人,前有窦婴,后有田蚡,无一不是重臣中的重臣,公侯中的公侯。
这些人里从前没有东方朔,往后也应当没有东方朔,然而——
清凉殿建立在水中央,宫殿和岸边以细长的廊道相连接,廊道两侧站着身穿曲裾的侍女,东方朔注意到这里只有侍女而没有侍臣,在刘彻走过时她们躬身行礼,每一个人的姿态都端庄得像是皇后。
东方朔跟着刘彻身边,一边觉得有些窘迫,田舍郎一朝登临天子堂的窘迫,一边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侍奉神女的侍女就应该是这样的,别说是皇后一般的姿态,哪怕是皇后亲自前来,那也并不未过。
起先,这只是个朦胧的念头,影影绰绰地浮在心里,摸不分明。但是在见到神女的那一刻,这个念头忽然就清晰了起来,如同一只振翅的蝴蝶,从东方朔的心口起飞。
在它穿行过胸腔时,东方朔几乎能感知到蝴蝶翅膀擦过心脏时的触感。
如何去形容他看见神女的那一眼呢——就像是一片擦过心脏的蝴蝶翅膀。
东方朔怔怔地立在原地,只差一步,他就能走进清凉殿,没人阻拦他,四周甚至都没有人,可他就是迈不开脚步。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一步一步走上前,看着皇帝向神女见礼。在宣室殿上时,他高踞首座,威严如天神,但在清凉殿中,他也弯下腰,向神女见礼。
天子弯腰,何等的石破天惊,值得天底下所有人都为之大惊失色!
可在东方朔眼前,天子平平淡淡地弯腰,而神女就平平淡淡地受礼,她跪坐在漆案之后,坐得并不规整,黑红两色的裙裾在她身侧散漫的叠落,她的眼神纯稚,或者说是空茫。
东方朔在这一瞬间想到庄周,这位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于今世称圣的先贤,他曾梦见一只蝴蝶。
神女看起来,就像是那只在梦里才能见到的蝴蝶。
“东方卿。”
皇帝在叫他,声音缥缈得像是从九天之外传来。
东方朔一个激灵,如梦方醒一般急趋上前,伏地行了跪拜的大礼,“平原郡人士东方朔,拜见神女!”
久久地,没有传来应答。
东方朔抬起头,他对上神女的视线,神女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也没有表情。
“咕噜”一声,东方朔咽了一口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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