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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占龙行遍天下憋宝,从不曾接连两次失手。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找到傻哥哥来问。傻子前言不搭后语,颠三倒四地说了半天,窦占龙才听明白。原来那天半夜,傻子正在坑边埋银子,忽然闻到一股子香味,抬头看时,不知打哪儿走来一个提着灯笼卖烧鸡的贩子,肩上一个挑子,前后两筐飘着热乎气儿的枣红色烧鸡,个顶个油光光、肥嘟嘟。他连着吃了那么多天的锅贴包子,再好吃也吃腻了,当场拦下卖烧鸡的小贩,也不问价钱,抓上一只撕开了就啃。他可解馋了,直如风卷残云一般,一口气吃了十来只烧鸡,吃完一只给小贩一锭官银。怎么会这么大方呢?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傻子跟在财神爷窦占龙身边二十年,见惯了此人挥金似扬土、花钱如尿裤,也跟着拿钱不当钱了。再有一个,傻哥哥吃烧鸡的时候,还没忘了窦占龙告诉他“吃一个锅贴,埋一锭银子”,只不过吃得兴起,傻气往上冒,记成了“吃一只烧鸡,给一锭银子”。小贩一上来可能以为遇见强盗了,吓得不敢动弹,半天才瞧出来,合着这位爷是个傻子,否则怎么会吃一只烧鸡给一锭大银呢?他知道跟傻子没理可讲,别看眼下给钱挺大方,等到傻子吃饱了,说不定还得再把银子抢去,又见这位傻爷五大三粗的,估摸着自己也惹不起,便趁傻子手捧烧鸡大快朵颐之际,挑着挑子就跑了。傻哥哥自己吃了个沟满壕平,鸡骨头吐得满地都是,这才想起来没给窦占龙留一只。回头再找小贩,早没影了,他也就没好意思再提这件事。等他扭过头来接着埋银子,可崴了大泥了,吃了一肚子烧鸡,撑得他翻心燎肺地难受,锅贴包子吃不下去了,一犯迷糊全数乱了,银子没埋够,留下老大一个缺口。
窦占龙越想越不对劲儿,依着常理来说,只不过是傻哥哥贪嘴吃烧鸡,以至于埋的银子不够,误了他的大事。实则不然,深更半夜怎么会有在山岭上卖烧鸡的小贩?看来妄动天灵地宝,果受鬼神所忌,不知什么东西从中作梗,破了他的银子阵,又趁机盗走了落宝金钱,这才叫“终日打雁,被雁啄眼”呢!
事已至此,窦占龙也是无可奈何,只怪自己百密一疏,连着让傻哥哥吃了多少天的锅贴包子,没想到该给他换换口儿,实乃情屈命不屈,活该如此,悔青了肠子也是白搭。不过金蟾离了五雷殿落入尘世,倒不愁拿不着它。有道是“好饭不怕晚”,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的,下一次无论如何也该逮住三足金蟾了。
窦占龙在九岭十三坑折腾一溜够,不仅没逮住金丝蛤蟆,还丢失了落宝金钱,只得带着傻哥哥,寻着宝气一路追踪。合该是风云际会,更有一番夙世因由,时隔二十年,骑驴憋宝的窦占龙又来到了九河下梢。
咱们说三足金蟾遁出九岭十三坑,没往别处去,跑到九河下梢天津卫,一脑袋扎进老铁桥下的海眼里,打死也不出来了。怎么这么寸呢?倒不是“无巧不成书”,皆因天津城的格局非比寻常,绕着东南西北四面城墙走上一圈,不多不少刚好是“九里十三步”,正可冲抵“九死十三灾”的劫数。而且天津卫水系庞杂,呈九龙入海之势,深不见底的海眼不下七八处。大的不比大河沿儿小,小的不过井口大小,相传老铁桥下也通着一个海眼,本地最热闹的几条大街形同一只蜻蜓,城外的老铁桥又正在蜻蜓尾巴尖儿上,是以财气兴盛、商贸发达。大清朝廷也在此设立钞关,分为税房和银房,税房管收税银,只要银子不要制钱,过往车船如数交付税银,再由银房将收来的散碎银子熔铸成五十两、一百两的银元宝存入官银号,白花花的银锭子成筐成筐地往出抬,看得人直眼晕。
窦占龙再一次来到九河下梢,眼见着天津城的繁华远胜于二十年前,外国租界地盖起了为数众多的洋楼,黄头发蓝眼珠的洋人随处可见,而此时的大清国早已是内忧外患、千疮百孔,正值多事之秋,想在鱼龙混杂的是非之地取宝,势必要掩人耳目。所以他是一不访故交,二不寻旧友,也不再急于求成,只同傻哥哥在老铁桥附近的厉家老店住下,稳扎稳打,一步步谋划取宝的法子。
他俩落脚的厉家老店,开在商号林立的街口,上风上水、生意兴隆,探檐罩棚上挂着的绸幌迎风飘曳。掌柜的五十多岁,祖上传下来做此营生。早先只是个大车店,仅有一进院子,三面是客房,倒座是柴房和马圈。后来几经扩建,到如今已是前中后三层的院子,前院还是大车店,设有通铺、灶房和客堂,住店的可以给俩钱搭伙吃饭,舍得多掏几个的也能让厨子单做;中院最大,按照朝向分为天、地、人三等客房,用于招待贵宾豪客;后边小院是堆房和铡草喂马的牲口棚子。
有钱的王八尚且大着三辈儿,何况是财大气粗的窦占龙呢?一千两一张的银票往柜上一放,掌柜的惊得目瞪口呆,揉了揉“突突”乱跳的左眼皮子,赶紧笑脸相迎。伙计也不敢怠慢,点头哈腰地引着他和傻哥哥去看头一等的天字号上房。穿房过屋进到中院,顿觉天地一宽,眼前是坐北朝南、一明两暗的青砖瓦房,曲檐勾栏、绿窗红柱,层层楣檩彩画、双双翼角飞椽,墙上的砖雕花饰刻工细腻。客房中间设有待客厅,但见“四白落地赛雪洞,五福捧寿帖当阳;山墙上头一张画,九龙吸水闹海潮;八仙桌子当中放,花梨交椅列两旁;金漆托盘细瓷碗,官窑的茶壶画桃仙;紫檀条案明又亮,白玉瓶插孔雀翎”。厅堂两侧各有一间卧房,床榻前立着四扇屏,一扇彩绘一个典故,分别是“文王夜来梦飞熊”“太祖押宝东大桥”“三顾茅庐请诸葛”“五老坐崖观太极”。
窦占龙看中了百年老店地气兴盛,且又闹中取静无人打扰,便跟傻哥哥一人住了一间。卧房虽为暗间,却也收拾得窗明几净,雕花的檀木床四面帷帐,床上是锦缎的被褥、新续的荞麦皮绣花枕头,床头挂着香荷包,让人躺下就不想起来。住得舒服吃得也不错,老铁桥附近街市繁华,三步一个饭庄子、五步一个饭馆子,家家都有拿手菜。不想出去下馆子,可以吩咐灶上做得了端到屋里,应时当令的青鲫白虾鲜腴无比,爆炒熘炸样样皆能。喝酒也不用出去,店里头不只有“杏花村”“老白干”,“状元红”“葡萄绿”“玫瑰露”“紫竹兰”“菊花白”全给您预备齐了,价钱比东门里的大酒缸还实惠。另有专门的伙计盯着添茶续水。摆在桌子上的水果点心,吃不吃也是一天一换。当然了,这全是拿银子砸出来的,给少了人家也不伺候你。店大欺客,反过来说,客大也可以欺店。窦占龙提前在柜上押够了银子,多了不用退,少了随时补,店伙计自是尽心尽力,当成活祖宗来伺候。定下落脚的地方,窦占龙却并不急于憋宝,每天天一亮就出去,可着天津城一通转,谁也猜不透他怎么想的。
傻哥哥贪吃贪睡,没有火烧屁股的急事,他都得一觉闷到日上三竿。那一天早上,窦占龙一个人骑着黑驴出去溜达,走到南关老街附近,瞧见道路两侧有许多卖吃食的饭铺摊棚,油炸排叉、烫面炸糕、三角火烧、撩油馅饼、酥条麻花……诸如此类,各家有各家的特色,不带重样的。街上的人挺多,端着小盆、托着笸箩,里面装着刚买的早点。也有嘴急的,等不到端回家就开始边走边吃。把角儿有家蒸食铺子,一小间灰砖瓦房,也没个正经字号,只在门口挂个幌子,上写“肉卷子”三个字,外面排着几十号人的长队。
老百姓过日子,一年到头离不开蒸食,清明节蒸面人,端午节蒸面老虎,麦收时蒸面蛙,春节蒸宝塔枣糕,走亲访友也要带上花馍。有自己在家蒸的,也有到蒸食铺买的。蒸食铺为了招徕主顾花样迭出,像什么麻酱花卷、两掺面儿的丝糕、豆沙或是红果馅的蒸饼儿、开花咧嘴儿的香糟大馒头……不仅看着热闹,味儿也跟家里蒸出来的不一样。卖肉卷子的在天津本地较为常见,老百姓叫惯了“肉龙”,只不过那会儿还有皇上呢,口头上说说没人追究,幌子上可不敢写,对外都叫“肉卷子”。
窦占龙夜猫子眼一亮,当时骗腿下驴,不走了。那位说不对,窦占龙又不是傻哥哥,见着好吃的就迈不开腿。他身上埋了鳖宝,吃什么山珍海味也如同嚼蜡,街角一家蒸食铺的肉龙,怎么入得了他的夜猫子眼?话是没错,但窦占龙目识百宝,盯上这家小铺子,自然有他的打算。
蒸食铺的店面虽小,收拾得却挺干净,顶门横着一张长条桌子,摆着两个放蒸食的大笸箩。一个老太太裹着小脚、梳着发纂儿,一身粗布衣裤,佝偻着腰,站在桌子后面卖肉龙。再往屋里看,西墙是灶台,上边架着蒸笼,大号的笼屉用白手巾把边儿围得挺严实,却挡不住热气滚滚。东墙支着面案子,一个老头儿须发皆白、面如刀刻,高挽袖口在案板上揉面,手边扔着一把刀,连刀柄一尺来长,专用于切蒸食,尽管乌乌涂涂的,不知多久没磨过了,但在憋宝的眼中,却是一口好刀,蟒翻身、龙张嘴,背厚刃薄,没卷没崩,劈八仙、斩五鬼,刀刀砍断长流水!
窦占龙盯着刀看了一阵子,又跟买蒸食的主顾一打听,才知这家蒸食铺子开了小五十年了,蒸肉龙的味道最拿人,据说是老太太打娘家带来的手艺。拣带着筋皮的牛肉头儿剁碎了,加入豆瓣酱、十三香、胡椒面和馅儿,不像别人家还剁棵白菜、切点儿萝卜丁儿什么的,他家仅以葱姜佐味。面发得也暄腾,蒸得了搭出来,搁在案板上拿刀一段段切开,层层叠叠、汁水四溢,皮儿多厚馅儿多厚,托在手里压腕子,捏瘪了还能弹回来,买上两个当早点,又瓷实又解馋。一早上起来先卖三屉肉龙,一屉蒸十条,一条切二十块,卖完了才蒸馒头、拧花卷。不过老两口子年岁大了,手脚迟慢,主顾又太多,来买肉龙的都得耐着性子排队。
憋宝之人最沉得住气,窦占龙把黑驴拴到房檐下边,点上自己的烟袋锅子,蹲在蒸食铺门口不急不慢地抽着。等到买肉龙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老头儿把一锅馒头上了屉,坐在板凳上装了一锅子烟叶,一手托着腰一手抽着烟。老太太忙了一早晨也累得够呛,手撑桌板在那儿歇歇。窦占龙这才迈步走到门口,眨巴眨巴夜猫子眼,隔着桌子问道:“老人家,还有肉龙吗?”老太太摇头道:“没了。”窦占龙是没话找话:“都说您家的肉龙堪称一绝,结果还是迟了一步,没买着啊!怎么不多蒸几屉呢?”老头儿瞥了他一眼,接过话茬儿说:“不行了,干不动了。我今年七十有二,眼瞅着到坎儿了,老婆子也六十大几了,古稀之年还得起五更爬半夜,实在是力不从心。还别说肉龙了,花卷、馒头也快蒸不动了。”窦占龙又问:“我看这铺子就您二老忙活,也没个帮手吗?”老头儿没精打采地说:“命苦怪不得老天爷啊!俩孩子早早夭折了,我们老两口无依无靠,想收个学徒、雇个伙计也找不着合适的。卖蒸食的行当就是这样,起早贪黑吃苦受累,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好汉子不稀干,赖汉子干不了。反正我也想开了,人这辈子就那么回事,哪天眼一闭腿一蹬,落个大松心……”窦占龙接着拿话引他:“您二老没有别的打算了?”老头儿眼神越发黯淡了:“唉,这不正寻思兑了铺子,带几个钱儿回老家吗!趁着还有俩牙,想吃点儿什么就吃点儿什么……”窦占龙一听有门儿,身子又往前凑了凑:“我在门口看了半天,您这小铺挺合我的心意,正好您也有这个心思,咱商量商量,您兑给我得了。”老头儿眯缝着眼,仔细打量了一番窦占龙,说:“你要开蒸食铺子?我瞅您穿得利利整整的,受得了这个累?别的不说,就这个天气,您看我这后背,全让汗溻透了,卖蒸食可不轻省啊!”窦占龙说:“老爷子,我是瞧上您的蒸食铺了!从铺子到幌子,里里外外一应之物我全买了。至于兑下来之后我干得了干不了,您就甭操心了,只管说个价。”老头儿见窦占龙来真格的,站起身说道:“之前倒有几位过来看的,有人出到二百两银子,我们没舍得卖。倒不是这铺子真能值多少钱,只是我们老两口拿了这二百两,还是不够养老送终的,倒不如留下铺子,能支撑一年是一年,哪怕少挣点儿呢,细水长流,好歹是个生计。”窦占龙二话没说,从褡裢里掏出一张银票递过去:“一千两行不行?”老头儿没想到他出手如此阔绰,使劲揉揉昏花的老眼,凑过去瞅了半天。他有几年老私塾底子,颇认得几个字,见花花绿绿的银票最上边一行写着“万义和银号”,下边四个字是“京津通用”,左右竖着各有一行小字,左边是“天津针市街德兴栈内”,右边是“北京前门大街施家胡同”,这是可以兑现银的地方,最晃眼的还是银票当中三个大字——“一千两”,字上压着大红戳。这不是财神爷上门了吗?再没有不卖的道理了!老头儿哆嗦着两只手,接过银票又端详了半天,乐得嘴都合不拢了,招呼老伴儿:“老婆子,赶紧收拾收拾,给这位大爷腾房!”窦占龙拦住说:“您二老什么也不用收拾,拿着钱走人就行。”老头儿赔笑道:“那总得立文书、摁手印吧?”窦占龙一摆手:“不必了,银票在您手里,还怕我跑了不成?”老头儿揣上银票,连冒着热气的蒸锅都不管了,直接就往外走;老太太却指了指案板上那口刀,跟窦占龙商量:“别的都不要了,这刀我们拿走行吗?”老头儿也仿佛想起了什么,解释道:“大爷您有所不知,这刀是她年轻时从娘家带来的,算是件陪嫁,根本不值钱,扔了都没人要,只为留个念想。”憋宝的不能说瞎话,窦占龙就是为这口刀来的,如若让老公母俩把刀带走,岂不是前功尽弃?但他又没想好如何回绝,说多了反倒弄巧成拙,面露迟疑之色:“这个……”倒是老头儿给解了围,他真怕窦占龙反悔,一拽老太太的衣襟:“行了行了,我再替你做一次主,这一屋子破东烂西没一样有用的,咱快走吧!”说完拉着老太太,兴高采烈地出了蒸食铺子。
门口还有几个买馒头的,眼瞅着开了多少年的蒸食铺子换了主家,给窦占龙道过新堂之喜,免不了问一句:“明天一早您还卖肉龙吗?”窦占龙冲众人一拱手:“各位吃点儿别的吧,我可没那个手艺!”说完抓起案板上的刀,拿块布裹住,往褡裢里一放,出门牵上驴便走。窦占龙不贪小,不占小便宜,一千两银子买下蒸食铺子,只为了这把刀。因为三足金蟾躲在老铁桥下的海眼中不出来,那是一个大漩涡,没有剁肉龙的刀,谁也下不去。
窦占龙在九岭十三坑捉拿三足金蟾之时,一下拽断了钱庄子东家拴金宝牌的红绳,他还得再找一条更结实的。白天人多眼杂,只能在夜里做这桩买卖。
有一天晚上,他带着傻哥哥去了趟东门外的娘娘庙。娘娘庙又叫天后宫,在九河沿岸有二十几处庙宇,东门外的这座俗称“西庙”,香火最为旺盛,住的神仙越来越多,护法的有四大金刚、王灵官、千里眼、顺风耳,配殿里有药王爷、财神爷、天尊老君、四海龙王、斗姆姥姥、北斗星君、二十八宿,连关老爷都占了一角。而且入乡随俗,本地的神灵也跟着沾光,什么王三奶奶、白老太太、挑水哥哥、花姐姐都立了塑像、供了牌位,各路神仙齐聚大殿,甚至于早年间一位奉旨修庙的太监也挤进了殿角,那真叫一个热闹。善男信女们无论大事小情都过来磕头,进香、拜神、拴娃娃的人是乌泱乌泱的。门口的宫南大街、宫北大街更是头一等的繁华去处。按着民间的说法——“白天人拜神、晚上鬼求度”,越灵验的庙越招鬼,所以说白天再怎么热闹,夜里也清静,没有晚上逛庙的。
窦占龙身上埋着鳖宝,一举一动皆受鬼神所忌,不敢擅自进入香火旺盛的大庙,本想让傻哥哥替他走一趟,又担心傻子行事鲁莽误了差事。恰在此时,看见个推车卖烤山芋的小贩从路上经过,本地讲话叫山芋,外地也有叫红薯或地瓜的,搁在炉膛里烤得金黄喷香。九河下梢到处是通宵达旦的玩乐场子,哪怕在半夜三更,街边也有不少卖小吃的,推着小车挑着担子,专伺候听戏的、耍钱的、逛窑子的晚归之人。馄饨、包子、煎饼馃子、烤山芋、糖炒栗子,都是最常见的,巡街的也不管,只不过夜里做买卖不许玩儿了命地吆喝。窦占龙心念一动,冲卖烤山芋的招了招手。小贩赶紧推着车过来,赔笑道:“您二位来两块尝尝?酥皮红瓤栗子味儿的,烤得直流蜜啊,保甜!”窦占龙给傻子买了两块,又从褡裢中掏出一百两银子,让小贩去到庙里,买下天后老娘娘凤冠上的宫穗丝绦。小贩一脸狐疑:“这个……我帮您跑趟腿儿没什么,只怕看庙的不肯卖。”窦占龙又掏出一百两银子:“事成之后,这一百两归你,咱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有道是“人穷神也不灵”,卖烤山芋的小贩见了银子,哪还在乎得罪天后老娘娘,有如得了皇上的圣旨一般,说了一句“大爷您擎好儿”,拿上银子去砸庙门。
由于西庙香客众多,施舍的也多,香资甚为可观,连道士带香火火工,不下二三十口子。平日里各司其职,该执香的执香,该扫地的扫地,尽管不给工钱,一日三餐也是吃香的喝辣的,庙中素斋做得比肉都香,逢年过节还能分些米面吃食。道士们也有妻儿老小,天黑就回家,仅留下一名香火工友值守,一来防火防盗,二来给守着老娘娘长明灯。这盏灯只许燃不许灭,得有专人昼夜看着,随时往灯里续油。
当晚这个守庙的火工,正困得哈欠连天,听得有人砸门,满脸不高兴地出来,打开角门一看,来的却是个熟人——天天在街角儿卖烤山芋的,顿时火往上撞:“你疯了?这是什么地方?大半夜的过来拍门,惊扰了老娘娘你担待得起吗?”小贩冲他作了个揖:“叨扰您了,没别的意思,得跟您谈桩买卖。”守庙的气得五官挪位:“我不吃烤山芋,你该卖谁卖谁去!”小贩忙说:“您别误会,我是来买东西的。”守庙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斥道:“我这是庙,不是买卖铺户,想买药去药铺,买装裹有寿衣铺,大半夜你不在家睡觉,到我庙里折腾什么?走走走,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说着话就要关门。小贩赶紧伸手撑住:“哎哎哎,别关门啊!您庙里也没少做买卖不是?抱个泥娃娃走您不要钱?上炷高香您不要钱?给老娘娘点盏金灯您不要钱?”几句话气得看庙的直跺脚:“那是做买卖吗?那是香客们的一份诚心,不是我们要的!”小贩不敢再逗闷子了,掏出银子在对方眼前一送:“别急别急,甭管什么东西,有买的就有卖的,咱别跟银子过不去啊!”守庙的看见一百两银子,口气立马见缓:“这倒是句人话,你……你到底想买什么?”小贩看看左右没人,招呼看庙的附耳过来:“老娘娘凤冠上一左一右的两根丝绦!”守庙的吃了一惊,老娘娘身上的凤冠霞帔怎可轻动?这一百两银子可太烫手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接,遭不遭雷劈放一边,回头让庙祝知道了,非把他打死不可!更何况来人是个卖烤山芋的,哪儿来这么多钱?万一是偷的是抢的,自己再落个窝赃的罪名,吃了官司丢了饭碗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当时沉下脸来,“咣当”一声将烤山芋的小贩关在门外边。
窦占龙和傻哥哥等在拐角,看见小贩一脸沮丧,走过来归还银子。窦占龙没接:“算了,再给我拿两块烤山芋,银子归你了。”小贩愣了一愣,猛地回过神儿来,挑了两块热乎乎的烤山芋,恭恭敬敬捧给窦占龙,推上小车就跑了。
窦占龙把烤山芋交给傻哥哥:“看来还是得你去,你再来两块热乎的,吃饱了去到庙里,替我买下那两条垂穗。”傻哥哥啃着滚烫的烤山芋,含含糊糊地问窦占龙:“看庙的不不……不卖怎么办?”窦占龙说:“咱得跟人家先礼后兵,讲不了说不通也不能明抢明夺,万一守庙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就让他领教领教,天津卫的混混儿怎么吃庙!”
傻哥哥没傻实轴,他打小在鱼锅伙里混事儿,虽不懂什么叫“先礼后兵”,混混儿吃庙的手段他可门儿清。当年单有一路闹庙的混混儿,专讹宫观寺庙的香火钱,跟吃鱼市一样,有你一份就有我一份。怎么闹呢?耍光棍的不避鬼神,鸡鸭都死绝了——就剩下鹅(讹)了。进了庙生打愣要,伸出手来你不给钱,他就搅得你不得安生,派去几个坏嘎嘎儿,光着膀子在烧香许愿的人群中一通乱撞,挤在大姑娘小媳妇儿身边占便宜,或者给你来个“拦门躺”,那还有人敢来庙里烧香吗?
傻子一听来买卖了,三口两口把烫嘴的山芋咽下去,甩手扔掉山芋皮,晃了晃脑袋,趔趔趄趄走上前去,“哐哐哐”拍打庙门。守庙的暗骂,今天怎么了,刚走一个又来一个,成心不让我歇着啊?打开门一看,来人是条莽汉,四十多不到五十的岁数,膀大腰圆、满脸凶相,穿着打扮倒挺阔绰,看不出什么来路。他也不敢愣撅,揉着眼说:“烧香还愿您等明天早上吧,我们还没开门呢!”傻哥哥摆出拉破头的架势,亮开大嗓门儿,晃着膀子磕磕巴巴地叫嚷:“一不烧香……二不还愿,傻爷我我……我是来闹庙的!”还没等守庙的听明白,傻子已经火杂杂地撞入门来。守庙的一看这还了得,奈何他身单力薄,拦也拦不住,拽也拽不动,只得追在后头苦苦劝阻。
傻哥哥根本不搭理他,径直往里闯,“哐当”一声推开了正殿的大门,一步踏了进去。大殿中塑像林立,白天看着挺威严,夜里真是瘆人。傻哥哥走得风急火燎,夹带着一股子劲风,吹得供桌上两盏明灯一阵狂跳。再看供桌后面正中间那一尊泥胎塑像,天庭饱满、两耳垂肩,慈眉善目、姿态雍容,两侧打伞、抱印的四个小宫女也是个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傻子站住了脚,抱拳拜了一拜:“老娘娘,你你……你一向可好啊?”
守庙的吓坏了,他也瞧出来了,这位绝不是善主儿,生怕此人搅闹起来,打灭了天后老娘娘的长明灯,不敢来硬的,绕过去挡在供桌前,小心翼翼地说道:“您稳当住了,有什么事跟我说,别惊了老娘娘的驾!”傻哥哥一瞪眼:“跟你说,你你你……主得了事儿吗?”守庙的苦着脸说:“白天不行,这不是大半夜的没别人了吗?”
傻哥哥一点头:“那行,傻爷先让你开……开眼,你可站……站稳当了啊!”说罢往四下里踅摸一番,嘴里头又叨咕了一句:“就就……就它了!”他也不管什么场合,伸右手抄起供桌上一个小铜香炉,抡起来照自己脑袋上就拍,只听得“啪嚓——噔!”两声响亮,血当时就下来了,大脑壳子跟个血瓢似的。
那位说香炉开脑袋不就一下吗?怎么还“啪嚓——噔!”响了两声呢?头一声是他开脑袋,二一声是他刚吃了一肚子热山芋,这一使劲不要紧,没夹住出了个虚恭。傻哥哥跟着窦占龙走南闯北,到处憋宝发财,二十年没混锅伙大寨,更没抽过死签,刚一进庙还有些生疏,此时见了血,马上找着感觉了,咧开大嘴岔子哈哈一笑:“怎么着……爷们儿,够……够瞧的吗?”来拜庙的多是善男信女,守庙的哪见过这么愣的,吓得直哆嗦:“您快饶了我吧,知道您是英雄好汉,可我是真没钱孝敬您啊!”傻哥哥脖子一梗,抬手指了指天后老娘娘:“我不讹讹……讹你钱,就要她脑袋上那那……那两条穗儿!”
守庙的火工眼珠子乱转,心说:“今儿个撞上什么邪了?刚才那卖烤山芋的给一百两银子我没卖,这又来一个愣讹的。看这位又傻又愣,还是个耍人儿的,我哪惹得起啊?”
傻哥哥不容他犹豫,抬手将带血的小香炉扔到他怀里:“不不……不给是不是?那行,该……该你了,你你……你也来个样儿,给傻爷……瞧瞧!”守庙的跪地哭求道:“大爷啊,放屁我还行,开瓢可是真没练过!”傻哥哥擦了擦脸上的血嘿嘿傻笑:“不玩……玩死签,咱俩打打……打一架,比画比画!”守庙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连抱拳带作揖,跟傻子讨价还价:“大爷啊,我把凤冠霞帔上的丝绦给了您不要紧,明儿个怎么跟庙祝交代啊?要不您多少赏几两银子?”傻哥哥一晃脑袋:“要……银子没有,不不……不服就比画!要不你……你你报官去!”
守庙的火工欲哭无泪,心想大半夜的我上哪儿报官去?只听说混混儿吃庙都是白天,宫南宫北大街是最热闹的地方,有弹压地面儿的官兵往来巡逻,庙里也有管事的,锅伙混混儿不敢轻易来此寻衅。虽说天黑之后也有打更巡夜的差官,可跟白天比不了,有道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今天赶上巡夜的轰走了混混儿,你知道他哪天再来?如果让官衙天天派人在庙门口巡夜,庙里就得多掏一份常例钱,从当官的到巡夜的,全得打点到了,那可不是小数儿。且庙祝一旦得知此事,还准得怪我没用,将我扫地出门……他越想心里越凉,万般出在无其奈,只得跪倒于地给老娘娘磕了三个响头,轻手轻脚爬上香案,踮着脚摘下凤冠两侧一红一黄两条丝绦,颤颤巍巍交到傻哥哥手上。
傻哥哥咧着嘴哈哈一笑,拖着两条不利索的半瘸腿,连蹿带蹦地出去交差。窦占龙见傻子一脸的血,问他:“我不是给你银子了?守庙的还舍不得卖?”傻哥哥一拍大腿:“忘……忘了!”窦占龙哭笑不得,冲傻哥哥一挑大拇指:“行,秉合鱼锅伙的二把儿宝刀不老!”傻哥哥心满意足,恍若回到了当年的陈家沟子鱼市,美得直冒大鼻涕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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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开始,被迫成为黄巾杂兵。几番绝境挣扎求生,刘争相信,只要不死,总会出头。名将,美女,地盘,我统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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