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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

整个冬天,红沙窝村没见过一片雪花,干冷干冷的,直到年根才下了一场大雪。下雪好,人们早都盼雪了,有了这场大雪,气候也没有那么干了,更重要的,是对土地好。雪下了两天,红沙窝村一片白天白地,仿佛一下子成了一个冰雪世界。就在这个冰雪世界里,远远地,走来了一个人,像一只甲虫,慢慢蠕动着,向村里蠕动了来……那人,就是天旺。

天旺来了,经过几年的奔波,他终于踏上了归乡的路,又回到了红沙窝村的怀抱。冰雪茫茫的苏武山如一条巨蟒,卧在村子的东边,横跨南北,逶迤于戈壁大漠之间,一直延伸到了天的尽头,仿佛图腾着有关沙窝村的无数个缱绻的回忆,图腾着红沙窝的未来和希望。野鸽子墩还是孤零零地伫立在苏武山旁,像一座故堡,又像一位见证着沧海桑田的历史老人,俯瞰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是怎么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大雪覆盖着的小村,缕缕炊烟,像牛尾巴一样漂浮着。不知谁家的狗,汪汪地叫了两声,听来是那么亲切。天旺禁不住一阵感慨,红沙窝,你的儿子回来了。从那年秋天离开,到现在,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六年呐,六年,你可知道,我所经历的种种磨难,你可知道,漂泊者的魂牵梦萦?昔日我离去,杨柳依依,今个我来时,飞雪飘飘。村子变了,变得更加开阔、博大。西边的长湖,东边的柴湾不见了,成了一片平展展的土地。一切都变了,归乡的人也变了,不变的,只是思乡的情,是对土地的爱。

他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推开他家的院门,一股久违了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心头一热,禁不住大叫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厢房的门哗地一下开了,走出一个十分秀气的女子,那女子怔了一下,有点羞怯地说:“你是大哥?”

他便点点头,应了一声说:“爹妈在么?天盼在么?”

那女子说:“爹妈都在正屋看电视,天盼上了县城。刚才,我还以为是天盼呢!”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她一笑,恰到好处的露出了两边的小虎牙,长得很对称,也很好看。不用介绍,天旺便知道她就是天盼过门不久的媳妇。天盼曾来信向他说过,那女子是她中学的同学,是红沙梁乡的。天旺正思忖着,那女子便脆生生地朝正屋喊道:“爹、妈,你们快来看,大哥回来了!”说着便撩起门帘,杨二宝和田大脚就相继从屋里走了出来。

爹妈都老了,明显地老多了。他立马迎上去说:“爹、妈,你们好,我回来了!”

田大脚一下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你可把妈想死了。”说着,说着,泪就涌出了眼眶。杨二宝也高兴地说:“我们都好,都好,进吧,进屋吧,进屋先暖和暖和。”

田大脚一直扯着天旺的手,不肯放松,生怕他再次跑了。

杨二宝说:“你把娃的手放了,他飞不走。”

田大脚就笑了说:“我就怕放了手,他又飞走了咋办?”

天旺正准备说点什么,斜睨了一眼,看到为他倒水的天盼的媳妇,正偷偷地抿着嘴儿笑,便马上省悟了,红着脸儿说:“爹、妈,你们以后别再叫我娃了,我都三十的人了,还娃,娃的,多难听!”

杨二宝就笑着说:“好好好,以后再不叫了,再不叫娃了。”

田大脚说:“刚才忘了给你介绍,这是天盼的媳妇,叫罗红英。红英,这是你的大伯哥,天旺。”

红英正好端了茶水过来,就点了一下头,朝天旺笑着说:“大哥好!我们刚才已经打过招呼了。”

正说间,天盼也来了,看到哥哥回来了,高兴地说:“哥,你这一走,六年多了,爹和妈天天盼着你来,这次回来了,不会再走了吧?”

天旺说:“这次回来,就哪都不去了。安安心心地在咱村办个食品加工厂,就行了。”

杨二宝高兴地说:“这就好,这就好!”

田大脚说:“好什么好?为办这个农场,欠了银行的一屁股债,还没还清,又办什么厂子。一说办厂,我头就大了。你爹给你们置办了这么大的一个农场,够你们兄弟俩干的了,你们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只要是把它经营好,就谢天谢地了,还办什么?我们都老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一说起农场,杨二宝的心里就一阵阵地疼。在别人的眼里,以为他办了这么大的一个农场,肯定发了大财了,但是,他的苦楚只有他最清楚。每亩地按一百元承包给了外地的农民工,虽说收入很可观,可耗费也很大。水电费,打井费,七七八八加起来,就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再加上缺水,地下水又不断地下降,过去打下的几眼井,早就上不来水了,为了维持,就得打井,一口井要投二十多万呀,这样一来,挣下的,都投了进去,根本无力还贷款。他现在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只好打肿脸来充胖子。他知道,要是水的问题解决不了,农场终有一天会垮下去的。他也希望天旺能有一条新路,别耗到农场的这一摊子事中。可是,他又拿不出钱来投资,怕让天旺误会了,以为他这当老子的有偏心,农场交给了天盼,没有他的份。考虑再三,才说:“天旺,你要办厂子,是个好事。可是,你妈说得也有道理,当初,我没有听她的劝阻,办了这个农场,把所有的资金投进去不消说,还贷了近二百万元的贷款。本想经营好了,交给你们弟兄俩,也了结了爹的一番心愿。可是,这几年水成了一个大问题,天上不下雨,地下的水一年一年的下降,只好把挣下的,又投资到打井上了,辛辛苦苦干了好几年,货款只还了一少半。要是再投资办厂,实在没有那个力量了。就这个农场,你们弟兄俩,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经营去吧。爹也老了,干不动了,也该休息休息了。”

天盼一听这话,怕自己态度暧昧了,哥有什么想法,就说:“哥,要不厂子的事先放放,你来经营农场算了。等将来好一点了,你再办厂也不迟。”

天旺说:“爹、妈,天盼,我这次回来,就想办一个农副产品深加工厂,如果办成功了,肯定能拉动一方经济。至于资金的事,不需要你们担心,也不需要家里的一分钱,我自己想办法解决。”听他这么一说,杨二宝和天盼都不觉舒了一口气,可田大脚的心里却是越发的抽紧了,怕天旺折腾不好,陷了进去可咋办。

天旺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村里人知道了,都纷纷赶来看,一连几天,杨二宝家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一批刚走,另一批又来了。来了好,说明天旺的人气好。石头来了,锁阳来了,酸胖也来了,玉花也来了。玉花来的时候,还拖着一个小尾巴,那小尾巴活像锁阳小时候的模样。大家见了,都很高兴,就问天旺,南方怎么样,好不好。天旺就向他们讲广州的城市多么多么繁华,要比咱们的兰州还要繁华。广州的冬天怎么怎么暖和,到了三九天还穿单衣。广州的楼房有多么多么高,有三棵白杨树那么高。广州的物价多么多么高,上一次公共厕所,还得掏五角钱。广州的蚊子是多么多,到了大冬天,还嗡嗡地叮人。大家听了,新鲜得不得了,就不时的说笑起来。说真是稀奇,三九天还穿单衣,多好呀,过冬的煤就省下了。说真是太神了,楼房有三棵白杨树那么高,他们怎么盖的?盖那么高人咋上去?说真是日怪得很,上厕所撒泡尿还得掏五角钱,真是笑死人了。城里人就是金贵,一泡尿,就是五角钱呀,真是了不得。五角钱,在我们镇番县能吃一大碗牛肉拉面哩,才抵得上城里人的一泡尿,真是可笑,笑死人了。于是,大家就笑,笑这可笑的事,笑这说笑死人的人。天旺斜睨了一眼,便见他的弟媳妇罗红英也站在人堆里,悄悄抿了嘴儿笑。与他的目光相撞时,就赶紧低了头,生怕被他看到。他的心里微微颤了一下,想这罗红英的样子真是可爱,天盼能娶了这样的俊媳妇,也给爹妈带来了不少安慰。大家说是说,笑是笑,但是,有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谁也在回避。天旺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没有带上一个女人来?凭他的条件,找个女人应该没问题,可是,他为啥没有带来呢?是他还在惦记着叶叶,不肯找?还是他心太高,挑花了眼?大家想问,但是都不敢问,怕问不好触伤了他。

大家没敢问,他妈田大脚却敢问。众人走了后,屋子里空了,也静了,田大脚就打发天盼和罗红英去睡,然后留下天旺,关了门,才说:“天旺,大家都看得出,这几年你在外头混得也很光彩,我们当大人的也高兴。可是,妈就是扯心你婚姻大事,想问问你,你究竟在外面说下了没有?要是有,就尽快把婚事办了。要是还没有,我们就托人给你问询一个。岁数也大了,不能再拖了。”

一提起这个话题,不觉又勾起了天旺的一阵感慨,他自然又想起了叶叶,想起了留在草原上的那一抹红。一个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一个却迷失在了风雪茫茫的大草原,让他怎么说呢?他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这事儿,不急,等把厂子办起来了再说。”

一直默默地抽着烟的杨二宝,这时便咳嗽了一声说:“天旺,在你的婚事上,爹对不着你。你离家走了后,这些年来,我和你妈一说起这件事,也很后悔。没办法,有些事,是命里安排好的,想躲也躲不开。过去的,就过去了,不要再去想了。”

田大脚又接了说:“你看锁阳的娃也大了,你弟弟天盼也成家了,你不急,我们急,心都快急烂了。别的事儿可以拖,这事儿,就别再拖了。”

天旺一听就烦了,但是,他不想再伤父母的心,只好说:“爹、妈,你们早点休息吧,我知道!”说完,便出了屋。

来到院中,天旺不由得长透了一口气,一股凉风拂来,便不知不觉地走出了院落。

夜很浓,浓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星星就显得越发的亮。地上的雪还没有消,发着白刺剌的冷光,人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声音便随脚步有了节奏。刚才父母的话,无疑触动了他的心,他何尝不是这么想?何尝不向往甜美温馨的生活?但是,又有谁能告诉他,当一个人,经历了彻骨的寒心与伤痛,又经历了无奈的别离与追悔,还有多少热量能够散发出来?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怕碰到那个早已愈合的血痂,但是,不经意间还是被碰到了。多么熟悉的乡间土路,多么熟悉的泥土气味,曾经的他,在这条小路上,收获过多少个希望,那个心上的人儿,就在他的守候中,轻轻哼着歌,出现在沙枣花飘香的沙滩上,出现在银色的月光下,如沙枣花一般芬芳,如月光一般娇美。可是,这一切,永远成了他记忆中的一个梦幻。

不知不觉地,他来到了叶叶家的大门口。那扇门,曾经牵动了他无数个不眠之夜,曾经拨动过他多少次心弦的震颤,他多么渴望它能够敞开,向他,也向叶叶。但是,最终,还是将他们分隔了开来……无数个缱绻的回忆,不觉涌上尽头,一起涤荡着他的心扉,他禁不住在心里轻轻呼唤道:“叶叶,你还好么?你的天旺哥看你来了……”一滴滴冰冷的泪珠,止不住地从眼里滚落了下来。他轻轻举起手,在门上敲了敲。他想看看奎叔和婶子。无论怎样,他们毕竟救过他的命,他们毕竟是叶叶的父母。自从那年他挨了奎叔的一巴掌后,一晃六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见过他,偶尔想起时,印在他脑海里的,永远是奎叔那只血淋淋的手,想抹也抹不去,永远留在他的记忆里。

过了半天,传来了奎叔的话音:“是谁呀?”说着,门便忽然开了,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清瘦的老人,那老人决然没有了过去的威严,也没有过去那么高大了,仿佛矮了许多,说话的声音平和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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