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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太阳像一只充了气的猪尿泡,白剌剌地挂在当头,却不硬,照在人的身上暖融融的。胡老大恍若一只秃鹰,圪蹴在烽火台上,定定的,看着。羊们一个个挂在骆驼草上,星星点点的,像一朵小小的白棉花。那连绵的沙包,起伏在大漠戈壁中,一个接一个,一直连到了天边。天,瓦蓝瓦蓝的,像个硕大无朋的大锅,罩了下来,将世界万物,将戈壁大漠,罩了个严严实实。
渐渐地,在胡老大的视野里,出现了一辆大卡车,从红沙窝村开了出来,在广袤无垠的戈壁沙丘间,像一只被剁了头的老母鸡,扑腾着,沙尘就被扑腾了起来,忽而被滚滚沙尘笼罩了起来,忽而又从沙尘中钻了出来,牵了沙尘的头儿,那沙尘,就像一条腾云驾雾的巨龙,连成了一个长长的影子,飘在空中。等到那沙尘落了下去,天被澄清了,汽车早就跑球了。胡老大就这样看着,一直看着那汽车走远了,走到了天的尽头,看不到了,才收回目光想,杨二宝这狗日的,也太能吃苦,昨天下午回来的,现在又出去了,也不知让汽车缓上两天,把汽车累垮了,看你还咋办!
胡老大是给杨二宝放羊,他已放了好几年羊了。胡老大生来就是一个放羊的命,小时候,他给地主老财放过羊,到了人民公社,给集体放过羊,土地承包后的第三年,又给杨二宝放。他比较了一下,给杨二宝这狗日的放羊最好,比给谁放都好。给地主老财放羊时,一天混不饱肚子,成天还挨骂受气。给大集体放羊那阵儿,虽说也饿着肚子,但是能图个精神畅快。人活为个啥?不就是图个畅快,活个精神嘛。现在,给杨二宝放养,却图个实惠。杨二宝每月给他三百元的雇用费,说是工资。呵呵,听起来还很好听的,像工人,国家干部了,拿工资了。其实,国家干部,工人还没有他拿得多哩,金秀的男人四狗子在凉州市汽修厂当工人,工资也就是三百块左右。前一阵子,听说金秀不种地了,地交给了别人,她带着娃们到凉州市去了,去了准备在街上摆个小摊儿卖酿皮。卖酿皮也不错,好赖比种庄稼强。庄稼是不好种,一年辛辛苦苦地下来,交了公购粮,交了各种税,只能落下一年的口粮,经济上还是不行。因为经济上不行,所以村人都羡慕他,就开他的玩笑说,胡老大,你都抵得上一个国家干部了。他就咧了嘴笑,能拿这么高的工资,不由他不高兴,高兴了就得笑,不笑也忍不住。心想只有给人家尽心尽力地把羊放好,才能对得起他拿到的工资。
呵呵,现在想起来土地承包那年,也真是可笑,实在可笑。那时,羊群一散,他就觉得天塌了,地陷了,没了活人的心境。头一年分了地,等苗长到一尺来高,要浇头水了。他听人说,一斤化肥能长四斤粮食,他就把所有的钱拿出来都买了化肥,一次性都撒到了地里,想让它变成粮食。没想到施过化肥,浇过头水,到地里一看,别人家的田苗长得油绿油绿的,他家的却黄丝丝的一片焦黄。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头就一下了大了。老天呀,这是咋回事?你不想让我胡老大活了你就言传,你怎么这样害人呢?我饿死了不消说,还有我的锁阳哩,还有我的酸胖哩,叫他们咋办呀?一想这些,悲从胸来,就忍不住,蹲到田埂上吼吼吼地哭了起来。
不远处,正在浇水的田大脚听到胡老大在哭,就颠儿颠儿地走了来,一见胡老大地中的苗,黄咝咝地打着蔫儿,就知道是被化肥烧了。心里很是同情,就劝胡老大说:“胡大哥,你放化肥时,咋不问问人?化肥放多了,就能把苗烧死,这是科学呀。”
胡老大一听,更是难肠,就起了自己的耳光,边边说:“我真是个老糊涂,真是个瞎头!我饿死了不要紧,叫我的娃咋办呀?”他说一声,打自己一个耳光,说一声,打自己一个耳光。竟把他自己打得鼻青脸肿。
田大脚就上前抓住他的手说:“胡大哥,你别打了,你咋能打自己呢?让人看了多难肠!”
胡老大说:“我恨我呀,恨我咋这么愚……”
田大脚说:“你就别恨了,放宽心,我们能过得去,也让你过得去。庄稼一季子,人是一辈子,这算个啥?今年没种好,还有明年,后年,怕啥?你把自己折腾坏了,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老奎听到胡老大的哭声后,也赶来了,见胡老大自己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心里也难肠,嘴上却对田大脚说:“你放开他的手,让他这个老没出息的自己打自己,我看他怎么打。”
田大脚松开了手,胡老大却垂下了头,不敢拿正眼看老奎。老奎便骂起了胡老大:“你真是个老没出息,毁了一季庄稼算个啥?算个球!大家能过去,能把你这个老松饿死?你哭喊个啥,光彩得很,让人都来看你唱大戏?”
胡老大被老奎臭骂了一顿,才少许冷静了下来,便说:“好我的支书哩,咱庄稼人靠的就是这把庄稼,毁了庄稼,咋能不难肠哩?”
老奎说:“难肠了就哭,就自己打自己?现在哭过了,也打过了,舒服了吧?你这个老倒灶,我看你活苕了,真的活苕了。到时候多浇上一轮水,苗还能缓过秧来,怕啥?就是缓不过来,也饿不死你,怕啥?”
田大脚也说:“支书说得对哩,多浇轮水,苗还能缓过神儿来。”
后来,在调水的时候,老奎果然让他多浇了一轮水。苗是缓过来了,但终究元气大伤,长势远不如别人家的。粮食打下来,勉强糊口。老奎就说:“老大,公购粮你就别上了,我给你完成算了。”
胡老大说:“还是我上吧,我咋好意思让你的顶呀?”
老奎说:“公购粮你上了,你吃啥?再别说这隔散话了,我给你上了就是。”
田大脚因念胡老大曾给予她的好处,就说:“胡大哥,你的麦子瘪,地种你就别留了,我家的粮成色好,先给你借过去二百斤,到来年当地种去吧。”当即,就在打麦场的上风处,给胡老大盘过去了二百斤麦子。
胡老大就感激地说:“好好好,明年我也在上风处给你还过去。”
胡老大非常感激这两家,但苦于无力回报,想想老奎家的娃们一个个上了学,家里缺劳力,杨二宝常到外面做木工,家里只有田大脚和秀旦儿,就常打发锁阳给这两家帮忙干些力气活儿,以此作为情感的补偿。锁阳是个不惜力的汉子,干活也有眼力,不论是出粪,还是拉土垫圈,他都干得有板有眼。活干完了,要留他吃饭,他总推说他爹做好了,瞅一虚空,便撒腿溜了。两家人就越发觉得锁阳是个好娃。
胡老大曾与田大脚好了几年,一直好到杨二宝从狱中出来,就不敢再好了。虽说不好了,但是,两人还是有情,偶尔在田间地头碰到了,就心照不宣地点个头,或是打一声招呼。有时见周围没有人,田大脚也就关心地说:“胡大哥,有合适的,你就找一个吧,日子也不是这么个过法。”
胡老大就说:“算了,那有合适的?老了,也惯了,不如省下个钱给娃蛋说媳妇吧。”
田大脚就脸儿红着说:“胡大哥,你是不是记恨我?你不要记恨,我也有我的难处。”
胡老大说:“你说哪里话呀,我感激都来不及,怎能记恨你?”
田大脚说:“我就怕你记恨我,只要不记恨就对了。”
胡老大说:“你把你的心款款地放稳,不记恨,也不要传到二宝的耳朵里,过去了的就过去吧,让它烂在心里。”
田大脚说:“咋能传到他的耳朵里去?我又没有活苕。”
后来,杨二宝倒腾富了,想办个羊场,就从内蒙,还有山丹倒腾了几卡车羊,让他去当羊倌。从此,胡老大又操起了旧营生,放起了羊。胡老大常觉得,人是最识不透的东西,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我当劳动模范那阵,大会小会受表扬,杨二宝却是一个坏典型,大会小会受批判,两个不同的典型,一路走下来,如今又成了两个典型,他成了致富的典型,成了沙镇的首富,我却成了他的雇工。这是好听的话,就破了,他就是地主,我成了长工。绕来绕去,绕了一个大弯子,我还是个长工。唉!命,这都是命!杨二宝那狗日的命好,当年干了坏事,还能坐上汽车,好像就注定了他有坐汽车的命。我胡老大天生的就是一个放羊的命,小时候给地主老财放羊,新社会给大集体放羊,现在又给先富起的人放羊,这是命,说来说去,是一个放羊的命……老远里,胡老大了见有一个黑点儿,慢慢向他这里蠕动了来。胡老大看不清他是谁。在这里,很少有人来的,来也是杨二宝来。杨二宝来时,不是一个人走来的,而是开着他那辆球头车来的,来了肯定是要抓羊,抓了拉回去宰了吃,或者招待人。杨二宝一年光吃掉的羊也有三四十只,也能结成一个小群了。那狗日的是活好了,活美了。胡老大喜欢抽凉州产的旱烟渣子,曾让杨二宝给他捎买过。他给杨二宝钱,杨二宝说等买来了再说。到买来了,再给钱时,杨二宝说,算了,没有几个钱,你抽去吧,抽完了再给你买。等快抽完了,杨二宝来捉羊,又给他带过一大包。这回,他非要给杨二宝给钱,杨二宝还是不收。他就说,你不收也行,工钱中给我扣了就是。杨二宝就笑骂说,老倒灶,你抽吧,你不会把我抽穷的,只要你给我放好羊,这点旱烟渣子算什么?以后我给你包了。胡老大说掌柜的,你就是不给我买旱烟,我也得给你把这些先人伺候好,这是我的营生呀。杨二宝喜欢胡老大叫他掌柜的,一叫,眼睛眯成了鸽圈儿屎,越发地高兴了,哈哈大笑着说,下次来了再给你捎瓶烧酒,让老倒灶解解闷。下次来了,果然就捎了两瓶沙城产的腾格里白酒。胡老大过意不去,这次非要给钱,杨二宝还是不收,就呵呵笑着说,我不是卖酒来的,老倒灶,你就放心喝吧。你放羊放得好,算是对你的奖励。胡老大有时想起,觉得杨二宝也好着哩,虽说给他当雇工,当得也舒服着哩。
那黑点儿越来越近了,从那人的走姿上看,像是支书老奎。莫非真是那老倒灶?他到这里做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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