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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本来是同我义兄好的,可是半道上却丢了我义兄,跟了肠子腥。肠子腥那时有老婆,那老婆不是家里配的,是他自己原先看中的。他能为了那女人抛弃原来的老婆,也就能为了别的相好抛弃那个女人……有钱人家的少爷最狼心狗肺,都不是好人。”
程凤台一琢磨,那个女人是蒋梦萍,肠子腥就是常之新。这小戏子太孩子气了,恨一个人就连名字都不肯叫,就起绰号。但是最后一句话程凤台很不爱听,什么叫有钱人家的少爷狼心狗肺,这是骂谁呢在?
“他们瞒着我相好了,我气成那样,还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我对她一直是细声软语的……可她呢,她听烦了就说我什么都不是,说她要怎样轮不到我来管,说我的伤心都是活该自找的。”
程凤台停下脚步看着他,这可真不像是从蒋梦萍嘴里说出来的话。商细蕊还一径地在往前走。
“我怎么会什么都不是。为了她,我死都愿意的啊!为什么要和肠子腥争?因为那女人给过我承诺。她说我永远都是她最要紧的人,谁也比不上我在她心里的地位,我们骨肉相亲,总是不分开的。可是说完这话没多久,她就去和肠子腥好了,她说这话都是哄我的!整整十年的相依为命,抵不过她和肠子腥三个月!做不到的事,她为什么要应承我?她骗我……我就像个傻瓜那样被她骗……”
程凤台跟在他身后走着,望着他的背影,被那句“为她死都愿意啊”震得抖了几抖。程凤台有三个姐妹三个孩子,个个都是手足骨肉至亲至爱,但是哪怕是对最心爱的察察儿,程凤台也不敢说肯为了她去死这样的话。默了半晌,便觉得自己已经无比深刻地了解商细蕊。人情伦常在商细蕊这里都是个空,从来没有说通过,没有明白过。他只知道顾着自己的心。开膛破肚把整颗心赤裸裸热烘烘地交给一个人,倘若那人没捧住,摔碎了,他就要发疯。
程凤台说:“她应承过你不错。可是这个许诺的本身就不合世理,有违人情。你怎么还能逼着她兑现呢?”
“哪里不合理了!凭什么我们的感情就非得给歪歪唧唧的男女之情让位?我和她是知己!知己才是最珍贵的!”
程凤台真笑出来了。商细蕊这样的憨少年,给人当弟弟当儿子都使得,给人当知己,总说不上哪儿的不合适,应该是整个儿的都不合适。蒋梦萍看上去是多愁善感,风花雪月,心细如发的女人,商细蕊只知道一味的傻乐傻玩,怎么能体贴到她敏感的情绪呢。
程凤台说:“好,就算知己高于爱情。可现在看来,你把她当知己,她没把你当知己,她觉得常之新比较知己。那也不是她的错,是你自己没争上啊!”
商细蕊犟道:“那她就不该应承我。她既然应承我了,没做到,就不行!我就要闹!”
程凤台真和他掰赤不过这个道理了:“那样……你也不能找混混去欺负蒋梦萍啊。姐弟一场,你这就……”
商细蕊压着声儿,别扭地说:“我那只是吓唬吓唬她,又不会真的对她怎么样,又没有打她,吓唬一下又不会少一块肉……”
他这句话的语态孩子气极了,程凤台忍不住一笑,可是仍旧斥责说:“有用这个法子吓唬一个女人的吗?还有,派兵砸她的戏摊子也是吓唬?都断了人活路了。”
商细蕊回头看着程凤台,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什么派兵砸摊子?我哪来的兵。”他顿了顿,一琢磨,也就明白了。
当年他被蒋梦萍说了一句活该,伤心欲绝,简直一刻也不能在平阳呆下去,丢下水云楼连夜跑出城。不料在路上没跑多远,碰巧遇到张大帅的部队迎面而来。张大帅曾是商细蕊的票友,一度对他非常的痴迷,只恨常年东征西讨,不能追捧亲近他。再见面时,不禁心思大动,拦腰把商细蕊抱到马背上,大笑道:我正要进平阳,你放心跟我走,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张大帅就是张大帅,杜绝别人欺负的最好办法,就是先把别人给欺负了。他必是为了讨好商细蕊,一不做二不休派兵收拾了蒋梦萍——单单逼走他们还算是轻的呢!程凤台心道,难怪常之新说那一阵子所有的戏楼剧院都不敢延请蒋梦萍,商细蕊哪来那么大的势力左右戏院的买卖,想来也是张大帅给施压的。
“派兵砸场也活该!她自己说水云楼不要了,给我了。结果呢?还带着男人来后台闲逛!”商细蕊愤恨道:“还说再也不让我见着她了。哼!她撂地唱戏的那趟街,我一天不知要经过几遍,每次都能看见她。她总说话不算话!她总骗我!”
程凤台心想,要有个人这么严格地盯着我履行这些个脱离实际的承诺,我非得死给他看不可。
今夜一谈,程凤台彻底明白商细蕊又可恨又可怜是什么意思。恨他的偏执狠心不现实,同时也深深怜惜着他的痴。
在程凤台心里,还是怜惜比恨多。
商细蕊经过刚才那一番话语,细瘦的身影立在寒冬的夜里,那么样的单薄飘摇。程凤台怜香惜玉之情大起,心里可怜死他了,暗说,这要是个姑娘,我就去抱抱他。
但是商细蕊那个相貌那个气质的人,性别特征很模糊,即便不是姑娘,也还是个少年,很让人可怜的。于是程凤台就走上前去,拢了拢他的肩膀,商细蕊很自然地就往他怀里一靠。程凤台发觉他的身体微微地在颤,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激动的。他把脸颊贴在程凤台的肩上,说:“二爷,别说了行吗?光是听到他们的名字,我就……心里就难受啊……”
程凤台说:“好。不说了,什么都不说了,我送你回家去。”
回去的路上都没有说话,商细蕊扭头看着窗外的黑夜,两只手交握在膝上,仿佛心有余戚的不安样子。程凤台挺不落忍,暗暗责怪自己的莽撞,找点旁的话搭讪道:“商老板住哪里?”此刻他对商细蕊还存着一份小心,闲话不敢多讲。
商细蕊回头说:“锣鼓巷三十一号。过了黄瓦财神庙往北就是。”
程凤台笑道:“那可巧了!我就住在街南。原来我们还是街坊。”
商细蕊应了他两句,因为情绪不大好,也没能和他聊起来。到了商细蕊的家,北锣鼓巷里的一个小四合院,车子停了下来,程凤台说:“我说话不好听,唐突了。还以为你会对我发脾气。”
商细蕊摇头淡淡地笑道:“二爷言重了。您是好心。我从来不对无干的人发脾气。”
这涵义仿佛是说程凤台人微言轻,还不够格让他动怒发火。程凤台听了,忽然心里一别扭。幸好商细蕊又找补说:“我唱砸了三公子的满月酒,我欠二爷一出戏。”
程凤台说:“这不算个事。”他还真不敢再请商细蕊来唱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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