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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被迪拜的繁华奢侈浸泡了许久,帆船酒店依然是令人惊诧的存在。步入酒店的中庭,任何地方都是金灿灿的,几乎每一项小小的物件都镀满了黄金。虽然极尽奢华之能事,然而,这“黄金屋”却不显得堕落,反是处理得矜持优雅,并不让人觉得俗气,有一种奢华而不沉醉的质感。
金碧辉煌的确容易分散人的注意力,但我此刻的心绪,已经顾念不了那么多外物。进入房间以后,管家本来准备向我们介绍内部种种高科技陈设的用法,但穆萨见我面色不愉,摆摆手,让他出去了。
屋内就这样安静下来,在一簇簇金灿灿的光芒中,有种华而不实的锋利感。
我觉得有些窘迫,既手足无措,又毫无办法。本想赶紧再买一张机票,但想要银行最早也要等到明天上班才会撤销对我的起诉,为避免再次被抓进警察局,这念头只得暂时打消下去。更何况,穆萨在警察局只是还清了银行的欠款单,如果再买机票,又得欠银行一笔钱,我开始琢磨着找人借钱的事,否则,就只有等公司办好入职手续后才能回去。
这一琢磨,我便站着不动了。过了一阵儿,才发现穆萨也没动。他的腿伤还没好全,站了一会儿,便有些累了,额头缓缓渗出些汗来,却没有坐下,就那样伫立着看我,似乎正在酝酿言语。
我依然负气,但瞧着他微微倾斜的身体,隐隐有些不忍,像是一把锋利的薄刃在我的心上来回地割,血滋滋的,流得满胸口都是,只得疾步上前坐上沙发,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这坐会儿吧。”
穆萨闻言,这才慢慢地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我没有转过头去看他的脸,盯着自己的手指和脚下花纹繁复的地毯,轻声道:“想好了,便说吧,我听着的。”
“……嗯。”穆萨沉吟了一声,“想是想好了,却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他皱起眉头,声音歉疚,轻声问我,“Cece,警察局里,你是不是很害怕?”
“我没事,挺好的。”我淡淡地答着,依然嘴硬,来回拨弄着自己的手指,语气生冷,“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就别绕弯子了。上次说到,你的真主不会允许我的所作所为,然后呢?”
穆萨被我直白的问语噎了一下,愣怔半晌,小心地开口:“Cece,那时我突然知道我们曾经失去过孩子,是真的很悲痛。一下子乱了方寸,伤害到你,是我不好。”
他挪挪身体,坐得离我更近了一些:“Cece,我这些天,想了很多。其实,这件事本质上是我的错误。我没有保护好你,没有告诉你将要离婚的事,也没能力阻止你。”
我心头微微一颤,面上依然冰冷,沉声提醒他曾经的话语:“可孩子是我流掉的,如果是你,你是宁愿去坐牢的。”
他咽了咽口水,愧声说:“我……我的确是这样想的,可是冷静下来思考,的确你也是无奈之举,我当时没法给你承诺,也没有资格要求你什么。我的确是宁愿去坐牢也不想失去那个孩子,可是……我舍不得你也坐牢,更何况那样还会有让你被驱逐出境的危险,我,我不想让你离开我身边。”
我的手捏紧了膝盖,睨了他一眼,摇摇头,咬着牙说:“晚了,你的真主不会留我在身边的。”
他眉间紧蹙,从沙发上下来,拖着尚还有些不便的腿,蜷膝蹲在我身边,视线与我齐平,握住我的手,皱着眉头说:“Cece,那时候,你还没有入教的。我知道你难过,我不该说那些话伤害你。我当时痛心孩子的失去,但更怨的是我自己。我本可以更加疼惜你,却让你受了这样的折磨。对不起……我想要用今后的时光来好好补偿,再也不犯那样的错,再给我一个机会,可以吗?”
我有片刻的失神,他蹙眉的样子,为何还是令我心疼?那言语之中的懊悔与挫败,让我的心渐渐塌了下来。原本,我也是有错的,不是么?如果我的性子软一点,也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
我忍不住伸手,用手背探了探他略微硌人的胡茬,心中明白,自己已经原谅他了。但这份原谅,并不是因为我听了他的解释,而是因为我仍然爱他,被他细致解释的模样打动了。
有时候,女人愿意原谅男人,并不是真的愿意原谅他,而是因为不想要失去他。不想失去他,惟有假装原谅他,从此不愿多计较过往伤痛。我的心中有一把秤,可以和穆萨在一起的未来,比死守着这份痛楚更为重要,所以我轻轻地抚上了他的脸,肌肉渐渐软和下来,这是妥协的信号。
穆萨把我的手捉住,贴在脸上:“我得谢谢阿尤布告诉我,否则,连你走了我都不知道,原本我是打算明天去寻你的。”
我看着他,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苦笑:“我走了才好呢,走了,你就不必再烦心,也不用整天劝我对真主虔诚,多省力。”
“不,我不要你走。”他孩子般执拗地握紧了我的手,片刻后,轻轻闭上眼,将我的手指在他的胡茬上轻轻摩擦,认真道,“Cece,以后,我不会再这样强迫你了。”
“嗯?”我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他沉下一口气,慢慢说:“这些天,我也问过好些朋友,有的是娶了外国女孩的阿拉伯人,有的是公司里的外籍员工,也想了很多事,的确是我、还有我的家庭,对你太苛责了。”
我微微垂下眼睫,没吭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他酝酿了一番气息,细细道来:“以前我一直觉得,入教是内心生发的事。因为从信仰方面来说,人的信仰是针对于真主,不是针对其他。只有真主接受了的信仰,才具有真正的意义。而言行只是对信仰的表达,内心的虔诚才是必须的。”他摇摇头,拨了拔我耳边的发,继续说,“可是,每个人都有信仰宗教的自由,也有不信仰宗教的自由,信不信宗教是人自主做的决定,原本便强迫不来。我先前之所以难以接受,是因为我已经将你当作虔诚的人,当成与我同样信仰的人,所以受不了你说你根本不信任真主。”
我黯然点头,叹了口气说:“我想到过这点,我没入教之前,你也没有这样要求过我。”
“对不起,是我不应该。”他的双手环上我的腰,将我搂到他怀中,“可是,我现在想明白了,你入教的初衷,是因为我们要在一起。而我的家庭比较传统,让你吃了许多许多苦。我了解过一些异国夫妻的状况,他们的家庭比较宽松,在一起的过程不太艰难,但新入教的一方,要做到言行守矩的确不容易,Cece,你能为我做到如此,已经很难得了。你说得对,你对我的信仰已经尊重了,我也应该尊重你的心。”
穆萨直起身体,让我从他怀中离开,一只手扶起我的脸,另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一个词一个词从嘴里缓慢地延伸出来:“Cece,今后,在我的家人面前,你就表现得虔诚守矩些,这样他们会诚恳地待你好。而其他时候,他们看不见的时候——”他轻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般郑重地说,“我不会再强迫或者要求你,你是不是真的心存真主,或者相不相信万物归主,都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我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看他,看见他眼眶下的两朵青黑,心里某个地方渐渐塌了下来。穆萨啊穆萨,不知道他在内心挣扎翻腾了多少波澜,才能在这么短短几天中,为我颠覆了他长期以来的认知。要经过多少横冲直撞,多少惊涛骇浪,才能凝成这番平静却震撼的话语。
我捂住嘴,眼里涌动着难以抑制的泪水,心揪成一团,明明看得见他坚定到闪闪发光的眼神,却还是忍不住问:“穆萨,你想清楚了吗,你是真的想清楚了吗?”
他拿开我捂住嘴的手,轻柔地吻上我的唇:“别这样看着我,这没有什么,其他异国夫妻,也都是这样做的吧。之前是我太偏执,了解了别人的情况后,便也接受了。”
我仍然觉得错愕,言语也变得吞吞吐吐:“那你,你……”
他仿佛知道我想要问什么,不紧不慢地说:“Cece,真主永远都在我心中,这点不会改变。”他握住我的手,眉目平静,“但这是我的信仰,我不会再用这个标准要求你,我会尊重你心灵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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