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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自然垂落在身侧,颓丧懊恼间,他再一次触碰到了那枚玉竹筒。他将屋内原本半掩着的帘幕卷起来,将玉竹筒对着外面热盈盈的光。
玉石这等物件讲究的都是一个“养”字,放在身上越久,把玩摩挲得越久,便会越透亮温润、肉质越发通透细腻。玉竹筒是他打小便挂在身上的,算是家里边身份的象征,意为让后代终生谨记,君子如玉,清廉正直如修竹,寓意是极好的,可究竟这人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儿呢,这谁又能知道。
就像他一个瞧来是天生文人儿样的,其实此番回洛阳还有一样重要的事儿,便是预备着在弱冠前早早地先跟着阿耶谋个武官的官职,待到弱冠的年纪也好有自己的一番事业和成就。
乃至他身上打小便带着的那道婚约,也算是他人生履历中锦上添花的事儿。
他忽然有些惆怅,靠着门扇低低地滑落坐在地上。午时的阳光正好,此刻他们又都是在水路上面,没有那些城墙里面砂石飞檐,头顶上面的日光也更金亮、更暖一些。
可那光很亮,却只堪堪停在槛窗的户牗上。他微仰着头,看户牗上面光亮的分界线,细竹片编织的卷帘被风吹得歪斜,在那片投下的明亮中晃呀晃,像是晃在他心窗上。
外头是那么明亮,可这间屋子里若是不将卷帘收起来,依旧是暗洞洞的。外边瞧不见他里面是什么样儿,里面的人儿却能将外面的事儿瞧得一清二楚。
他吐了口气,将那枚玉竹筒拿到眼前把玩。以往在他陷入到困境顿苦中时,他便喜欢席地而坐,手上摩挲着这枚身份信物,仰头望着外面的天,一点一点将心里面的杂绪分理明白。
如今他虽也是这样的姿态,可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他自认自己对她真的很好,为何她会有那种想法,不只是逃婚,还有拿他当朋友的事儿。
可他不止想当她的朋友啊,这样的心思何止是没有过,是他此生根本不会有的念头。
他对她的心思,向来都算不上清白。
于是在这上了去往苏杭的楼船的第一日的正午时分,二人出乎意料地都没有出现在席厅里。庾思莹有些担心韵文的情况,想着去见她,庾夫人却一直说是因着她害船的缘故,不想多多地走动,一会儿会让厨房单独为她送些午饭上去,她心里面虽觉得有些诡怪,却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于是只好作罢。
同样觉着有些不解的还有跟着一道来的庾安林。他这回可是受了周鸿远好大一阵千叮咛万嘱咐的,二人原本就在别家诗会席面上见过,又是有几年的文友了,此番这趟下江南原本周鸿远也是要一道跟来的,可他转头又接到顾长康[1]的锦帛书信邀约,说是自己刚绘了幅画作,谁都还没见过呢,想让他先瞧上第一眼。
按理说晋陵也在江南一带,同苏杭当是顺路的,可这人一向是这样一幅你爱来不来的臭脾气,周鸿远深知自己若是迟上一刻动身去晋陵,他怕是真的会转手将这画挂到他的画舫里去,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他自己啊!因而他是在他们出发前三日便乘了小舟,赶着上水路去了,临了还拉着庾安林的手,让他代替自己以兄长的身份多照顾些自家妹子。
也正是因着他这般珍重的嘱托,他才对这事儿格外上心些。女孩儿家的事儿自有他妹妹去打听,他在此行出发前便想过了,只要自己同这卫家郎君站在一条线上,一道好好替瞻绎照看着她,一来也是好好完成了瞻绎的嘱托,二来也可以防着元净阁深入简出但一出便不太平的那几个人儿,免得让人家卫家郎君难堪。
可今个儿他也不出来。他不信他是害船,从淮南往北走,到他们颍川,大多也是走的水路,就是害船也应当习惯了才是。
他也不止一回想往那二楼上面跑过,可总是被守在门口的庾思莹给笑眯着眼一把拦下,说让他莫要管多余的旁的事儿,与其去看别人,不若先管好自己的课业,到头来等阿耶忙停了还得预备着考问呢,那才是重中之重。偏偏他的确是怕他阿耶怕得紧,庾思莹用这一招这么多日子都屡试不爽,没法子只好缩着脑袋又重新钻回去了。
只是他不知道,庾思莹每回将人打发走,总是抬了脸回头,带着冠簪的脑袋向后微仰。她看楼上那些紧闭着的屋子,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心里五味杂陈。这样看自然是瞧不出什么来,可她心里面总觉得是又激动又担忧的。
也不知道她阿娘说得那些话究竟是不是真的,可若真如她阿娘所言,她也不知绵绵这些年来那真是傻得无药救的一根筋儿会不会忽然绷断。
她扶着滑亮的油木楼梯扶手,抬头看见了那挂在最顶上的匾额。
“平安顺遂。”
她于是在心里面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念,看炽阳藏回山水边缘后面。
“我哪有你勇敢呀。我愿你这一辈子都是心想事成。”
—
无论是在水路上面的楼船上,亦或是在颍川城里的庾府中,下人们总归是最忙的,白日里整理收拾物什,夜里放下帘子从库房里翻出油灯与烛台,一点儿规矩都少不了的。只是屋子里再通明的烛火,在屋子的主人家就寝睡下时,一样是被剪了灯芯熄了半生的命。楼船上的时刻也没有在实地上那么准,大伙儿也都是瞧着天色,徒手掐着时辰过,因而入睡的时间都较平日里要早上一些。
庾家众人白日里大多都出来走动过,庾思莹虽浑身是不情愿,可也还是被庾思晚和庾思茗二人拉去了她们屋子里打叶子牌,误打误撞还赢了好几把钱,徒留下两个脸都要被气歪了的女郎,在屋里头坐着,庾思莹听着她们屋子里不断响起的首饰碎裂的声音,心里越发觉得高兴。
“摔吧,多摔些,到了苏杭可就能将首饰都摔完了,好丢人哩!”
云翠从耳房里出来,看着里外忙活的样儿,估摸着是到寝睡的时候了,便也同那些侍女们一道端着镀金的芙蓉连枝铜盆去盛了热汤,伺候着韵文梳洗睡下。可韵文白日里就没怎么出来走动过,喝了那碗放了碎冰的梅子汤后,连带着一整天都没有再害船的难受了,此刻精气神儿还好着。
于是她趁着云翠下楼去歇息了,便偷摸着重新掀开帷帐的锦帘,悄没声儿简单套上了鞋袜,跑到白日里自己来过的二楼甲板上吹夜里的风。
只是出乎她意外的是,这里居然早早的还有一个人,扶着阑干望着夜里湛黑色的三千红尘。青丝披于身后,被风卷了几分凌乱,却并不邋遢。
她搓了搓鼻翼。船身随着夜风托起的波浪,一高一低地轻摇,即若浮世三千里面的一片浮萍之感。她安静地望着他的背影,感受到的是白日里那一样什儿的熟悉的安稳。这时她才终于明白了过往袁宇在汝南的各个游山玩水角落里同她说的,不管在哪里,若是真的心里面住了一个人,就是远远瞧上一眼,便也会觉得心安欢愉。
好像内心里面那被一根根没得日光照着的、似乎已经有些开始潮霉了的根枝儿,带着泛白苍青色的蜷缩的干了水分的叶片,突然浴上了暖光。
晚风有些凉,她瑟缩了一下,像寒夜里被冻了微微炸毛的狸猫,揣着手,心中逐渐萌生想要靠近暖源的意思。
“原以为只我一人睡不着,所以才想着出来瞧月亮。”
那弯细峨眉月似银蝉丝线,钩钩袅袅坠在少年郎的发边,如丝缕溪水,如束冠齐簪,如落锁银钥,一点点撬开一扇落满了尘埃的门锁。
“不过此刻我变主意了。独自望月,是在思念心上人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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