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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昙有记忆以来,都是在太乙宗山上过的。她不知自己的亲人,也不去问。在拜入边玉沉门下前,长老左霄于她而言如师如母,后来则是师尊代替这一角色。她在山中十二岁,才遇见比自己小两岁的越兰泽,知晓自身因降世时身怀异象,为家人所弃。此后,她更是将一番对亲人的眷恋放在宗门的长辈身上。
师尊为人持正清寂,仙姿玉映,她待门中弟子很是严厉,可她越昙是个例外,从小得尽师尊的恩宠。师尊门下真传、记名弟子都不少,但真正由师尊亲自教导的人,只有大师姐和自己。其余的同门都是大师姐代师授业。同门们钦佩仰慕大师姐,故而回到宗门有此一劫,越昙也是甘愿受的。只是要她承认那杀戮通道、破坏真一镇魔诀的罪名,是万万不能。
撕心裂肺的痛楚在四肢百骸游走,越昙的思绪浑浑噩噩,她费力地仰起头看师尊,希望能从她脸上找到几分对弟子的怜惜和护佑。或许在无人时,她能够跟师尊坦言。殿中似是沉寂片刻,血吧嗒滴落在地。越昙的身躯逐渐无力,而强提起的心气也随着边玉沉的冷漠慢慢地降落下去。
“师尊。”越昙很轻地喊了一声。
她的声音终于唤来边玉沉的注意。边玉沉瞥了越昙一眼,不敢再看。她的视线中泛起一丝波澜,想到谢寄愁的死,她的心中扎了一根尖锐的刺。各大宗派为门中人的牺牲而痛恨惋惜,她的恼恨和痛苦不比她们少。左霄是她的左膀右臂,谢寄愁是她的大徒儿,是她的心血,是未来承继太乙宗的人。她想要谢寄愁在太上法会上夺魁,继云流声之后成为执令君,可随着谢寄愁的死,她的一切期望都落空了。偌大的太乙宗中,再也找不出像谢寄愁那般拥有天赋、果断的人。
或许该保住越昙?毕竟她拥有圣人蛊,资质还在谢寄愁之上。可这会让太乙宗走到道域宗派的对立面,成为千夫所指。此与她对太乙宗的期盼背道而驰!边玉沉一言不发,云流声挤出一道冷笑。她问:“既然边道友座下弟子解释不清天涧发生的事情,那便以罪人论处。”
“就是!杀人偿命!边真人不会要保下她吧?”
“天涧之劫,我等损失惨重,你太乙宗得给个交待才是。”
“她身怀圣人蛊,可已被杀心所染,谁知道未来成就的是一个圣人还是叫整个道域崩毁的恶鬼?边道友早日下定决心啊。”
铜案整齐,边角兀自放着冷光,雕龙刻凤的柱子显得格外狰狞。越昙浑身冷彻,在听到边玉沉那句“由执令君决定后”,一颗心顿如死灰。殿中喧闹,每一个都要将她问罪,可越昙像是听不见了。往日鲜活的画面从她的眼前划过,一时间分不清真实还是虚幻。有那么一刻,越昙以为一切都是一个噩梦,谁能想到昔日往来能报以一笑之人,此刻要她的性命。
涣散的思绪渐渐地拢聚,越昙身躯中猛然间爆发出一股力量。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所有的人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都是冰冷的憎恶。“我没有滥杀无辜,她们已被邪魔所侵,是她们要我动手的!”越昙拔高声音。
“可你要我们怎么信你呢?众人只见你杀死秋荻,却不见秋荻如魔疯狂。”一道慈悲的声音终于带上点悲悯,说完后又唱了声“阿弥陀佛”,不知到底是在怜惜谁。
“我——”越昙还要辩解,可又一浪迎面砸来,将她死死地压在地面上,像是一条苟延残喘的兽。
高高在上的执令君终于发话,语调平静:“该杀。”她噙着笑,可眸光很是冰冷,扫过边玉沉,又问,“边掌教以为如何?”
边玉沉的话语平静得惊人:“是她罪有应得。”
明明是烈日烤炙的夏日,殿中吹来一阵风,越昙感知到一股宛如隆冬降临般的凛冽。她不怕死,在天涧的时候她就想与大师姐同死,可大师姐说她有职责,说她要画完大阵镇压天涧。但是她不能含冤而死,她惨淡地笑了一声,说的依旧是“我没有”。
可连太乙宗的人都不能相信越昙的辩白,何况是其它宗派的道人?她越是否认,那些人的眼神就越冷,面上还流出几分蠢蠢欲动的残忍,已然是将她当作邪魔。
“杀死她并不妥当。”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很快便压住殿中的喧闹,显得格外清晰。
越昙慢慢地睁大眼睛,循着熟悉的语调,找到铜案后站起来的故人——素寒声。她是药王谷的传承人,此番作为药王谷代表来太乙宗观看这一场审问。在天涧之战中,药王谷也折损了两名道人,一是长老素问,另一人便是素寒声的师姐、药王谷这代弟子的首席怜花信。药王谷没了怜花信,就像太乙宗没了谢寄愁。可太乙宗再也找不到谢寄愁那般人物,而药王谷还有一个能够跟怜花信相提并论的素寒声。因着这一点,素寒声虽是后辈,可各宗派的执事也愿意听她说话。
对越昙来说,素寒声是她的至交。她猛然间获得一股力量,眼眸中重新亮起了希冀的光。
云流声问:“何出此言?”
素寒声不卑不亢说:“让她就这样死去,太便宜她了,怎能对得起诸位同道的牺牲?她身怀圣人蛊,血肉俱可入药,倒不如将她囚禁起来,养着她来各宗派做药人。”药王谷研究药物,都是用野兽试验的,可野兽效果终究不如人,在几轮测试后,药王谷需要看药物在人身上的反应,故而每年都会招募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民来试药。但要说药人,谁能比得上身怀圣人蛊的越昙?
这番话一出,殿中俱是一片沉寂。修道人虽然都会炼一点丹药,但都是简单之物,真要受伤还得去药王谷中求医。有越昙这么一个药人,药王谷炼制出宝药,的确对她们很有益处。
“此法也可。”鬼谷执事沉声道。
众人议论纷纷,最后一致看向云流声,等待着她的决定。
没人管顾一身冰寒的越昙,她看着素寒声的目光困惑而茫然。素姐姐这是要保住她的性命吗?是权宜之计吗?其实如果素姐姐要她帮忙试药,她也是愿意的。毕竟她们是莫逆之交,她也替素姐姐试过几味药了。越昙暗暗地吐出一口浊气,开始思考之后如何证实自己的清白。
在杀与囚之间,云流声选择后者。她看向边玉沉,道:“边掌教会做好的,是么?”
边玉沉淡淡一点头,她一身雪色织金流云袍随着脚步而翻飞。她低头看着越昙,一只手搭在越昙的头顶。
越昙的动作僵硬,抬头看边玉沉,眼睫上挂着清泪。“师尊,等等,我——”
边玉沉没说话,但是她的举动表达了她的念头。掌心下泛着淡淡的光,可随之奔涌的是一股浩瀚充沛莫测的法力,从越昙的囟门往下冲,毁去体内的三十六窍穴,将下丹田中的金丹直接碾得破碎不堪。这一掌比方倦之狠辣多了,越昙多年的修为尽废,直接化作一个血人,烂泥一般倒在地上。边玉沉没多看一眼,朝着方倦之吩咐道:“倦之,将她压到禁法崖,打入三十六枚攒骨钉。”
禁法崖是太乙宗囚禁宗门恶徒之地,诸法皆禁,灵气不流通。纵然是越昙体内怀有圣人蛊,可失去灵气,就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起不了任何作用。
方倦之大声地应了声“是”。她朝着边玉沉一拜,直接将地上早已经晕厥的越昙提起,向着殿外拖去。素寒声目不转睛地看着浑身淌血的越昙,她跟诸位长者行了一礼,道了声“我去看看”后,便追上方倦之的脚步。
禁法崖中,高风冷峻,冰寒刺骨。
方倦之将越昙扔进山洞中,一抬手便招来攒骨钉。此物是刑具,在钉入囚徒身躯后,依靠咒术驱使她。不过越昙已经被废去功法,不可能外出行走,攒骨钉更像是一种残酷的刑罚。她憎恶地望着越昙,毫不留情地将攒骨钉打入越昙的身躯。那钻心刺骨的痛意将昏厥的人催醒,一时间崖洞中回荡的都是凄厉的惨嚎声。
“你有什么资格痛哭不已呢?”方倦之冷冰冰地质问,满是怨毒的目光锁定越昙,她冷声道,“长老回不来了,大师姐也回不来了,无数个人都被你的自私、狠毒给毁了。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不是我,我没有。”浑身被碾碎的越昙辩解声虚弱而无力,无边无际的痛苦让她发疯。
“是你,就是你!”方倦之怒气冲冲道,一枚攒骨钉朝着越昙的眉心钉去,留有数寸在外,很快就被暗沉的鲜血浸染。
越昙低弱的声音戛然而止,双目暴睁着,面色慢慢转为青灰。
“够了!”跟随着方倦之过来的素寒声呵斥一声,银针从她的指尖飞出,落到越昙的身上,重新催动她的生气。
方倦之听了素寒声的话,逐渐地冷静了几分。她扭头看素寒声,不屑地嗤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其实想救她,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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