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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小在蔡州被奉承着长大,是十里八乡出众的才子,如何吃过这样的苦头?
他被人落了面子,脸皮正紧,便是笑都难扯出来,走到罗月止与那王姓郎君面前弯腰行礼:“表哥,王郎君。”
罗月止心想:坏了,这个情况看着比仲辅还不好。
罗月止不问结果,只同他说樊楼吃酒的事,这位表弟却开口婉拒了,说入贡院在即,要赶紧回家温书。罗月止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点头答应下来:“也好,不打扰表弟用功。”
马车就在门外,罗月止与王仲辅陪他走到门口,目送他乘马车先行回了罗家。
“你家这个表弟心思重,全写在脸上了。”王仲辅负手而立,“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欠缺历练,便要由他去历练。我一个没露过几次面的亲戚表兄,如今平白无故跟他讲些大道理是没有用的。”罗月止拉拉王仲辅的袖子,笑问道,“就剩你啦,王家郎君可有耐性陪我吃顿饭食?”
饮食之间,王仲辅问起罗月止的近况。罗月止同他最是坦诚,趁着閣子清净,四下无人,将《论女科举》的风波同他转述一番。王仲辅皱紧了眉头,反应与赵宗楠和蒲梦菱都不同:“奇谈怪论,有违伦常。若真将文章发表出去,散播在闺阁当中,岂非误人子弟?”
罗月止自是知道,就当朝人来讲,王仲辅这样的反应其实才正常。他未曾插话,静静听王仲辅的想法。
“如今朝廷冗员之势日加严峻,虚职遍地,科考做官……岂是那些闺阁娘子们该考虑的事情。”
“这位娘子亦将科举想得太过简单了。”王仲辅道,“就说赶考这件事,在毗邻开封府的州县居住也就罢了,江南、西北、西南各地举子们千里迢迢赴京赶考,顶着大雪奔波千里,风霜苦寒,又是哪个娇弱女子能承受住的?若只想着金榜题名状元游街的风光,却不计其中艰难曲折,只想着‘我来我也行’,实乃滑天下之大稽。”
王仲辅又摇摇头:“这还是一年就能考上的情况。可谁见簪花游街的背后,考不上的郎君们人叠人堆成了山?就说头一道解试,浩浩荡荡十万人参试,能中举的不过千人,攒够了盘缠,万名举子入京城,真正登榜的至多二三百,榜上无名就要回乡重来。三年一次的春闱……人生有几个三年?郎君们皮糙肉厚熬得起,娘子们又待如何?”
罗月止饮了口眉寿酒,半晌后才开口说话:“但仲辅可知,路途艰辛,要不要去是一回事,有没有的选,却是另一回事。”
“以前嫁娶婚姻不许娘子们自己相看,全凭父母之命,教出来的女娘温顺无骨,反倒撑不起事情来。可如今能叫她们在灯会上、自家宴席上同外男说上几句话,她们见多了人,才能变得聪明,知道该怎么为自己盘算。以前人一说女子娇弱,二说女子阴寒,故而不许女子上船亦不准去码头,可如今做船舶生意的娘子不也遍地都是?她们又哪里娇气、熬不过辛苦磋磨呢?”
“你说云中君未经苦楚,把科举之路想当然,却没想过她困于闺阁之中,当然只能够想当然……难道不应该先打通了路,试过了,才能评上一句合不合适么?”
王仲辅听得认真,沉默半晌:“月止这样说,不是没有道理。”
“方才想到了我家那个读《诗经》都费劲的呆子青萝,一时感慨瞎说的。”罗月止去同他碰杯,“我自知道都是些奇谈怪论,贻笑大方,过耳便罢了,你莫要计较。”
王仲辅笑起来,举杯同他相碰:“意见不同实属常事。月止又在这儿故作客气。”
他将酒一饮而尽:“实不相瞒,方才我本想借相夫教子的话来反驳你,可想到鸳鸳与秋娘子,还有乱水家那个做生意养家的阿姊,准备好的话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了。你方才的话我此前闻所未闻,待从贡院出来了,我们可要细细聊上一阵。”
“那是自然。”罗月止笑答,“等你从贡院出来的那天,我必定亲自去接。”
……
三月中旬,开封府绿意盎然,柳条抽芽。昨夜下了场小雨,嫩柳叶悬在街边坠成连串的绿珠,将贡院白墙映得干净又透亮。
贡院外头堵满了来接考生的人。
红漆杈子两侧,官眷们有仆从开道,乘着马车等在最前面,寻常人家的亲族挤在后头,伸长了脖子遥遥望向巴掌大的朱红院门。
今天李春秋和罗邦贤也出门来了,和王家的长辈站在一起,罗月止怕人群冲撞了长辈们,便带着阿虎与李人俞的书童白桂去前面等。
这可是三年一次的科举会试。贡院那扇并不宽敞的朱红门一开,万千家族的命运都将随之落定,下一代朝臣中的中流砥柱更有可能暗藏其中,考场外头堵得水泄不通也是情理之中。
赵宗楠身为近亲宗室,今日这场景定是不能出现的。他往常总去国子监听学已经容易被人诟病,若此时被发现来凑贡生的热闹,免不得要被人参上两句“交游文臣,欲结新贵”,未来麻烦无穷。
罗月止知道他素来谨慎,自然没开口问他求方便,反叫他为难。
“出来了!出来了!”
枯站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见朱红门启,读书人如过江之鲤纷纷而出。杈子两侧的人们登时沸腾起来,口中叫着家里考生的名字,免不得往前拥挤。就算不想拥挤的,被人群裹挟着也要晕头转向挤作一团。
阿虎叫了声“少东家”,左手拽着个头矮小的白桂,右手拉着派不上用场的罗月止,跟只定海神针一样楔在了人海当中。
“咱在后面等吧……在后面等吧……忒是吓人了……”罗月止多少年没见过这场面,说话都喘粗气。
“姑娘……!姑娘!”似是有人在人群中被挤倒了,有位丫头急得叫出声来。
“怎么还有女娘到这儿来,摔了可危险!”罗月止拉过白桂,对阿虎喊,“阿虎个子高力气大,去帮帮忙,若真有人摔了,踩上几脚怕是要出人命!”
阿虎高高回应了一声,扒开人群去问:“谁摔了!快扶起来!”
罗月止叫阿虎若扶到了人,便送娘子们去后面等着,不要去和人群拥挤。白桂眼尖瞅见了李人俞,举起手臂叫他的名字,李人俞耳朵好使得很,不一会儿便朝他们过来。罗月止瞅见了他身边的王仲辅,心道还算是运气好的,一下子将两人都寻着了,赶紧指指身后,意思是叫他们去找马车。
等几波人汇合,罗月止方才发现王仲辅身边还跟着两位衣着朴素的年轻郎君。一位眉目端正,满身的文气,另一位肤色发黑,消瘦笔挺,眼神静而冷。
罗月止看到这二位,心里头漏了两拍。
“我将子固和介甫一同带来了。”王仲辅一方面是碰巧,另一方面是好心,以为罗月止想见上王介甫一面。他笑道:“之前说好的,等考完了要好好吃上一顿,月止今日可要兑现承诺了!”
罗月止心里突突突跳得厉害,面上不显波澜:“几位大才子若肯赏光,自是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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