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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亦风向水师传达了全力追击的命令后就一直焦急不安地等待着回报。只是那一夜,没有任何讯息传来。到次日清早,依然不知情况如何。他心里如遭百虫啃啮,一刻也不得安宁。只能勉强安慰自己:从京城去往顺丰县有路途遥远,水师舰船虽快,只怕要将近一天,或许到黄昏时,就会将贼人抓获,押送着缴获的赃物回到京城。
由于一夜辗转睡不沉实,他头痛欲裂困倦万分,正要勉强起身去户部办公,忽然见到门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他还以为是水师有了消息,一骨碌翻身下床:“怎么,有人来见我?”
“是,大人。”门子道,“永丰米铺的二掌柜要见您。”
“永丰米铺?”程亦风好不奇怪,“他有什么事?”
门子摇头:“不过看来是有急事,他说他天不亮就在门口等着了,又怕太早会打扰大人,所以等到这时候才敲门。”
“竟有这么奇怪的事!”程亦风嘀咕着,更衣出来相见。不过到达厅堂里的时候,却见有三个五十来岁的男子等着,不知哪一位才是所谓永丰米铺的二掌柜。正要开口询问,却听门子指着其中的两人喝问道:“咦,你们是谁?怎么敢闯进来?”
“大人恕罪!”被喝斥的那两个男人躬身行礼,“草民们是嘉瑞米行的三掌柜和金源米行的二掌柜,因为急着要见大人,看到大门虚掩着,就擅自闯了进来。没想到正好遇上陈掌柜,即一同在此等后大人。”
这么说,那个什么“陈掌柜”就是永丰米铺来的?程亦风看了他们三人一眼:“程某和三位素不相识,不知找我有何贵干?”
“草民们如何有缘结识大人。”陈掌柜道,“我等都是为了赈灾捐粮的事而来——我们三家米铺的总号都在永州,之前白大人劝我等捐粮赈灾,我等也都写信回总号和财东商量了。本来此事我等义不容辞,不过这两天凉城发生抢货风潮,我们店铺里的存粮几乎被抢购一空,实在无粮可捐,所以……所以……”
原来是答应了白少群要捐粮,如今又反悔了,程亦风虽然失望,但是暗想,劝人行善可以,岂有逼人行善的?既然人家无粮可捐,不可勉强。因道:“我理会得。这两天京中乱纷纷的,让各位受了损失。既然没有余粮,不捐也无妨。只是,希望各家总号若有余力,请踊跃捐助,朝廷也会向各位买粮。不久,赈灾钦差就会去各地收粮了。”
三位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勉强点头答应道:“一定,一定。”又客套了几句,才告辞离去。然而他们前脚才走,后脚又有几个米铺的掌柜找上门来,所说的也都是一样的话。程亦风起先都表示理解,后来心中不免有些狐疑:米商们同时找上门来,莫非是商量好的?原本劝他们捐粮,也不是要他们在凉城的分号捐,只是想从永州、惠州等地筹集粮食而已。凉城发生挤兑和抢货的风潮,与东海各州县何干?只怕是这些商家目击了今日份额纷乱,生怕抢货的风波扩散到全国,所以想囤积粮食,或者还想趁机发一笔横财呢!于是有些气愤起来:事情到了今日的地步,不齐心协力渡过难关,反而只求一己私利,岂能容他们如此胡作非为?稍后一定要凉城府严加查访,若发现谁囤积居奇,想哄抬米价,一律严惩不贷!
想到这里,忽然又意识到杜绝囤积的确是一项当务之急。无论万山行骗走的财物能追回多少,京城已经人心惶惶,而废止现行户部官票也势在必行。如何在将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让老百姓重新安居乐业,只怕着实要费一番功夫,可不能让少数奸商趁火打劫!
究竟用什么策略呢?是了,当时要实施的官买官卖,不就是专为稳定物价而设的吗?黄金珠宝古玩字画之类,他管不着,但是柴米油盐等生活必须之物,可以由朝廷统一经营。一时之间,朝廷没法设立这许多新衙门来掌管买卖之事,只要强行统一定价,即可解决麻烦。
这主意让他灰暗烦躁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看看已经是时辰要去崇文殿了,他即叫门子沏了壶热茶来提神,打算出门。
而偏在此时,又有人上门求见。自称是闽州米业会馆的主席,名叫蒋森。乃是一个六十来岁气度不凡的老者,见了礼,便道:“大人,草民冒然登门,是为了捐粮赈灾的事情……”
“你不必说了!”程亦风一听到这样的开场白就火气上升,“你们闽州米商在凉城的抢货风潮中损失惨重,如今无法捐粮赈灾,是也不是?”
“大人……这……这话从何说起?”蒋森道,“我闽州米商在京城开设分号的没有几家,存粮也不多,虽然这两天被人抢购了一些去,但损失不算严重。我们决定把凉城所有闽州米铺的粮食都捐给户部赈灾。”
程亦风听言不由一愣:“全部?那是……多少粮食?”
“也不多。”蒋森道,“只有几万斤而已。闽州米商比不上永州、惠州两处,只能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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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多少,你们有此心意,已经甚好。”程亦风喜道,“其实朝廷也不是全要你们白白的捐献,也可以平价向你们购买。你既是会馆主席,应该知道闽州各个米行的实力,不知能够在闽州筹集多少粮食?”
“这个……”蒋森笑了笑,“不瞒大人,当日白大学士还在江东总督任上,对我们闽州米业就颇为照顾。我此番进京,本来另有他事,正好白大学士号召大家赈灾,我自然就替全体闽州米商答应了下来。原本朝廷向我等平价买粮,也无不可,只不过……”他顿了顿,道:“我听说户部官票被人伪造,不知朝廷买粮是付现银,还是官票?”
程亦风一怔:“你从何处听说的?”
“大人何必管草民从何处听说?”蒋森笑道,“其实外面早已经传遍了,谁还不知道呢?就算只是谣言,以后谁还敢收户部官票?哪天朝廷一声令下将其废止,我们这些苦命的生意人,岂不是欲哭无泪?所以,草民斗胆和大人直说——捐粮,我们闽州米商量力而行,捐了这几万斤已经仁至义尽。至于买粮,若是现银,我等一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朝廷出多少银子,我等就出多少粮食;若是官票,恕我们不能接受。”
程亦风心中恼怒,几欲斥责,可是张开口,却不知要骂什么才好——这蒋森所说的,句句属实。是朝廷一时疏忽,让贼人有机可乘,致使户部官票成为废纸,商人们不愿收取,有甚过错?如今闽州米商尚愿意捐粮,永州、惠州等处,只怕既不愿捐,也不愿卖,那天江灾区的救命粮要去哪里筹集?
“朝廷一时之间哪儿有那么多现银?”他好言解释道,“只要你们愿意出粮赈灾,朝廷可以减免来年的税银,这不也和付给你们现银一样吗?”
蒋森笑了起来:“程大人果然不是做生意的人——账面上看来,这也许差不多,可是实际上却差很远哩。如果大人向我买价值二十万两的大米,以后每年免除我五千两的税银,也要四十年才能还清。而我今年少赚了二十万两,到年末之时,拿什么来支付给种粮的农夫,运粮的船家,还有我米铺上上下下的伙计?我总不能对他们说,他们的粮钱、工钱都欠着,分四十年还清吧?”
程亦风素没有考虑过这些,不由呆住。
蒋森接着道:“当初白大学士向我等提议的乃是朝廷出资买粮,大部分现款付清,小部分用税金抵换。彼时还未发生假官票风波,我等当然乐于接受户部官票。眼下嘛……别说官票,就是以粮抵税,我等也不敢接受。朝廷能随时废止官票,也能随时提高税银,本来按一年五千两的税,免除我们四十年的税,勉强可以把钱还清,如果忽然说把税银涨到十万两,免除两年的税就还清了,那我们岂不是吃了大亏?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咱们这些小小的商家和朝廷比起来,算得什么?吃亏也是吃的哑巴亏!”
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篇,程亦风全然懵懂,不知这账是怎么算的。蒋森似乎也看出来了,脸上闪过一丝轻蔑,道:“程大人乃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才子,身兼两殿大学士、两部尚书,自然不会像咱们这些满身铜臭的生意人一样精打细算。不过,也就自然不会明白咱们的苦衷啦……无论如何,我方才已经说得清楚,捐粮赈灾,我们闽州米商竭尽所能,也只能捐出几万斤,至于卖粮给朝廷,除非现银交易,否则恕难从命。”
“放肆!”他话音未落,忽然门外传来一声怒喝,只见白少群由程家的门子引着,走了进来,面色铁青,才一跨过门槛,就指着蒋森斥道:“你是哪里来的刁民,竟这样和程大人说话?”
蒋森一时被骂愣了,片刻,才结巴道:“白……白大人……草民是闽州米业会馆的蒋森……当……当年大人在江东总督任上的时候,小人曾经拜见过您……这次进京来……那个……大人那天差人来商议捐粮赈灾的事,小人还托府上的那位管事向大人问好呢!”
“你不必和本官攀交情!”白少群厉色道,“本官只记得当年做江东总督的时候,曾经和你们这班米商说过,经商之人,钱财是从老百姓身上赚的,没有老百姓,就没有你们的高楼广厦、锦衣玉食,所以你们无时无刻都要记住,老百姓就是你们的衣食父母。你们不仅要老老实实的做生意,还要力所能及的做善事,这样你们的富贵才能长久。尤其是你们这些做粮食生意的,手中掌握的是一方百姓的生计命脉,更不能昧着良心做事。这些话,你是不是当成了耳旁风?”
“草……草民哪儿敢呢!”蒋森讪笑道,“自从草民当了米业会馆的主席,每年都倡议大伙儿造福乡里。灾年设粥厂,丰年修桥铺路,平日也要资助义塾,抚恤鳏寡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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