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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搓耶,也就是汉人说的观音菩萨。”皇帝对各种语言的佛经都很精通,他闲适地负起手,在廊下徜徉,务本坊清静,除了国子监,隔壁就是进奏院和水泽禅院,皇帝往墙那头指了指,扭头对阿普笃慕道:“水泽禅院有观音道场,你听不懂汉人的经义,可以去转一转。”
“谢陛下。”
皇帝似不经意,又提了起来,“朕想要封阿苏拉则为国师,进京传授佛法,有什么办法能把他召来吗?”
阿普笃慕的心狠狠一沉,攥紧了手心的汗,他笼统地应承了一声,“臣写信问问父亲。”
“外失辅车唇齿之援,内有毛羽零落之渐,做这个天子,和孤鸿寡鹄有什么区别呢?”皇帝的声音低沉轻微到让人简直听不清,他的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仿佛在望着烟尘般缥缈的往事,“如果阿苏拉则的指路经真的能让亡灵安息,那我晚上也就能安枕了。”
阿普笃慕“哐”的一声把刀掼到地上,他跪在皇帝面前,“陛下是挂念故人,晚上才不能安枕吗?”
皇帝有些飘忽的眼神垂下来,望着他,“不错,朕也有不得不分离的故人……”
阿普笃慕脸上是一种少年人未经世事的纯澈和坚定,“智者知幻即离!陛下精通佛理,怎么参不透?臣小时候养了只老虎,是很要好很要好的玩伴,后来它走丢了,我在山里海里怎么都找不到,我以为自己要伤心一辈子,可后来阿塔又替我捉了只豹子,才不到三个月,我就把老虎忘了个一干二净。”他脸上很疑惑,“陛下无所不有,怎么还要为过去事、过去人而伤心?牵挂你的人,当然希望你天天都高兴,随便就离开你的人,也不值得为了他伤心!”
“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以为自己无所不有,岂止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呐……”皇帝慨叹了一声,也不再这个话题上盘桓,他叫阿普笃慕起来,举目往台上看去,“热闹起来了。”
皇帝的心情终于畅快了点,外头彩袖翻飞,排起了六佾舞,内教坊的伶人也演起了最拿手的把戏,扛鼎爬竿,舞剑跳丸,瞧得人眼花缭乱。人们忘了礼仪,急着往前凑,阿普笃慕的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是芒赞。
他故意地落在了人后,脸对着台上,低低的嗓音却传进了阿普笃慕的耳朵,是一种幸灾乐祸的语气,“一个质子还不够,你们甘愿整个乌爨都被人捏在手心吗?”
阿普笃慕眼尾平静地将他一瞥,“你不看戏?”
一个梳小髻、绑抹额的红影子,双脚在绳索上轻轻一点,就颤巍巍地登上了幢顶,一连翻了十几个惊险到让人骇叫的跟头,然后展开双臂,像只轻盈的燕儿,稳稳地落在地上,群臣的惊呼声中,她奔到廊下,投入了皇帝的怀抱,笑道:“陛下恕罪。”
崔婕妤是内教坊出身,有多年没见过她演杂技了,皇帝在诧异之余,被柔软的身躯依偎着,也不好摆出一张冷脸,只能拍拍她的肩膀,说:“不要胡闹。”
崔婕妤的笑颜明艳得耀目,她说:“皇后在芙蓉苑赏花,我望见陛下的车舆,就溜了过来。”当着群臣的面,她悄悄牵起皇帝的手,往殿里走,“陛下说要教我写字,怎么最近一直不来?”那声音里带着幽怨和娇嗔,“人不如故,为什么陛下让新来的波斯美人绊住了脚?”
侍从们退了出来,挎刀执戟,在廊下守着。皇帝和崔婕妤在殿内待的时间久了,群臣和伶人们也就知趣地散了,日影悄然移动着,阿普笃慕直挺挺地站着,心里在想阿苏拉则,眉毛渐渐皱了起来。有环佩在叮当地响,他余光往殿门口一扫,又看见了皇甫南。
他总在崔婕妤的身边看见她。宰相家的女儿也要进宫当婢女吗?还是她为了来和李灵钧私会?
再盯着她看,就露行迹了。阿普笃慕默默地把目光移开。
崔婕妤的声音又响了,吩咐宫婢们送冰山和饮子给廊下的侍卫们。刚才还幽怨的嗓音,瞬间又变得快活了,还带点慵懒的喑哑。跟崔氏比起来,皇甫南的声音就很清澈,还透着点甜。
她的话也不多,偶尔吐出一两个字,很小心谨慎。
冰山被摆在了廊下,还冒着森森的白气,乌梅饮子也有,但没分到他手上,皇甫南就抱着银壶走了。
“我怎么没有?”阿普笃慕鲁莽地质问了一句。
“没有了。”皇甫南眸子将他一掠,理直气壮地说,还给他摇了摇银壶,里头是空的。然后她就回殿里躲阴凉去了,没再露头。
阿普笃慕才进翊卫没几个月,还不习惯穿着厚重的绢甲,木头桩子似的站着。乌爨丛林遍布,也没有这样燥热。他有些不耐烦起来,但换岗的时候,他坚持着没有动——他要看看是不是那么巧,李灵钧也“刚好”来了国子监。
“陛下,三牲备好了。”
胡子花白的国子祭酒亲自来了殿外,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要正式献祭了。阿普笃慕的思绪被打乱了,他转过身,见妖娆的崔婕妤还像没骨头似的,贴在皇帝身上,根本没理会祭酒老头话音里的不满。
阿普笃慕也趁这个机会,审视了皇甫南。她今天在御前也没有打扮得很显眼,轻薄的花缬肉色衫子,烟粉色绫裙垂委在地,挽着简单的双髻,只别了一把碧玉钗,像藕花似的鲜嫩亭匀。
皇甫南乖巧地垂着眸子,等崔婕妤在皇帝耳畔低语了几句,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自廊庑拐出了角门。
阿普笃慕把目光收回来,随驾到了祭台前,台上供着香火,还拴着一头活牛。释奠行的是太牢之礼,皇帝是不杀生的,只上过香就回御幄了,阿普笃慕却拖着步子没有马上走,他有点好奇——待反应过来后,饶是他敏捷,立即握住了刀柄,仍没能躲开——一股腥热的牛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头一身。
呸!倒霉。阿普笃慕忍着嫌恶抹了把脸。
第24章宝殿披香(十四)
“会弹阮咸吗?”崔婕妤问。皇甫南摇头。隔墙的登歌乐还没歇,喤喤锵锵地震着人的耳朵。水泽禅寺的庭院里泼了净水,扎了彩绢,预备皇帝来休憩和礼佛,僧人也都去了大雄宝殿侯驾。这里是一座僻静的禅院,两侧廊庑掩映着花木,门扉上有乌木匾额,錾刻着圆融雄健的“披香”两个字,看那字迹,像是皇帝御笔题的。皇甫南折身回来,绫裙摆无声地拂过浅绿釉莲纹地砖,她的视线正撞上堂里的佛龛。这里供的也是银背光金阿搓耶立像,尺寸比皇帝赐给乌爨的要稍大一些,呈女相,戴花冠,袒身,纤细袅娜的腰身上缠绕着璎珞和花结。这样一处古朴秀雅的禅院,不应该被人冷落。“以前韦妃在这里清修过,她死了后,就没什么人来了。”崔婕妤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也掀起帷幄,随意四处看着。韦妃的名字,皇甫南没听说过,应该是皇帝讳莫如深的一个人,却被她这样轻慢的挂在嘴上。她口无遮拦,皇甫南不接话,但听得很留神。“没人来,你放心吧!”崔婕妤也觉得这里比芙蓉苑自在,她轻轻透口气,扯下抹额往旁边一扔,坐在榻边,鞋尖在地上点了点,有种俏皮小孩子的情态。她妩媚的双眼又看向了皇甫南,笑吟吟地,继续自说自话:“那一年,这世上还没有你呢。”皇甫南意识到了,她说的还是韦妃。圣武朝末,西番人入据京都,那也是个酷暑的夏日,西番人不堪暑热,不到半个月就引兵退回了关外。皇帝自益州回銮后,将年号正式改为了昭德。她是昭德二年出生。刚生下来,各罗苏就找到了姚州,跟达惹“乞骨”。“人就埋在西岭,连个像样的墓碑也没有。”皇甫南不意听到这句,心弦不觉绷紧了。崔婕妤却疏忽了,没有留意皇甫南的表情。她的笑容淡了点,似是怜悯,“谁让她得罪了太子呢?不死也得死了。”“太子?”皇甫南轻声重复着,盯住了崔婕妤。“废太子,”透露了一个极大的秘密给皇甫南,崔婕妤有点自得,一双眼眸像猫儿,异常的亮,轻声细语中,她冷诮地笑起来,“所以,就病死了。”皇甫南克制着冲动,没有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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