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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君臣,我又哪里能去怨恨皇上,左不过是天意。”萧铎慢悠悠说一句,君臣之纲领在他那里根深蒂固,他说不怨恨皇帝就是不怨恨。
“我……他将我寻着,又领回宫里了。”穆清垂头道一句,即便父亲说不怨恨皇上,可到底萧家是在皇帝手里散了的。
穆清垂头,脸上投了一点光,眼睫发颤,依稀又有点幼时要进宫之前忐忑的样子。父亲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将她从宫里送出来,就是不愿意她被后世诟病,不愿意她在深宫里再受帝王妻妾的苦,可如今她又回去宫里,父亲一片苦心付诸流水,穆清羞愧,垂着脑袋等着父亲话语。萧铎看她半天,伸手抚了抚穆清脑袋“进宫了就好好伺候皇上。”
穆清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眼泪瞬间夺眶,父亲的话一出来,她自己这些时日的纠结仿佛就了了,她以先帝后妃的身份又去事新君的难堪仿佛瞬间也没了,她以萧家之女受帝王宠爱而萧家旁的人却流落在外的罪恶仿佛也了了,萧铎便是个活着的纲领,任何事情得了萧铎的首肯,便就是符合祖宗礼制的。
那些埋在心底的难堪与罪恶得了萧铎的首肯,便仿佛得了祖宗礼制的首肯,穆清从未放下的那些瞬间好像都能放下了,她即便想要留在宫里,可那些个根深蒂固的东西搅得她气都要喘不上来,一方向拼了命的摆脱自己原有的性子,一方却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不由自主羞愧,那些不与人说的东西瞬间好像都能释然。
“他待我……好像也是有些不一样……总之眼下也还总由着我……往后我若是能生下一儿半女,该是能求情将萧家赦免了的。”一瞬间的释然之后穆清对着父亲傻里傻气说话。
萧铎看她绞着手指难为情的冒傻气,不由扯了一点笑意来,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儿。
第79章野夫
这日夜里,父女二人对坐好长时间,及至野夫着人送了吃食来穆清伺候母亲也喝了一点汤水又说了一会话才被野夫领出去。
一出门凉州冬夜的冷顷刻袭来,野夫展了自己大氅揽着穆清往他的殿里走,穆清无言跟着野夫脚步,进殿之后不及她说话,野夫转身又出去了,不多时就端着一个托盘进来。
托盘上放着一碗骨汤素面还有一小碟咸萝卜干,穆清愣愣看着,然后便将方才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她舟车劳顿刚刚到了凉州,这里惯常的吃食哪里能吃的惯,端过来的饭菜丰盛极了,牛羊肉,大糌粑,炸面果,还有鲜羊奶与奶酒,穆清一点都咽不下去,陪着萧铎吃了几口勉强喝了点羊奶再就没吃了,这时候野夫端了托盘来,他身上还带了烟火气息,显然是他自己去了厨房下面。
穆清眼睫发湿,无言坐到桌上开始吃面,是熟悉的味道,即便她丁点胃口都没有,可还是狠劲将一碗面吃光,野夫收拾碗筷的时候穆清终究不忍落,开口“你不用这样的。”不用这样事无巨细的再伺候她。
野夫看她一眼没说话,深深的双眼皮褶子在灯下一闪重新回到他的深眼眶里,然后又低头将碗筷放好端出门。
穆清发怔,将自己吃面吃出来的细汗擦了擦,往室里一看,知道这是野夫的寝殿了,屋里放着野夫的衣服,藩族的衣服里面挂一两件旧时穿过的长衫。凉州干冷干冷,野夫的寝殿却烧得火热,这里人惯常烧干牛粪,野夫的殿里却是烧着火炭,穆清坐在凳上仰头看屋顶五彩图画,只望着将自己脑仁从脑里倒出来,那样兴许会省去许多事。
一会野夫从外面进来,穆清垂眼坐着,夜已经深了,野夫进来之后就站在地上,站半天又进去将床上的牛毛毡铺开,被子铺开,穆清无言起身去了床榻那里,看这屋里也不若太傅府的偏院,除了靠墙的床帐连个榻都没有,便就站着没动。
“上去睡吧。”野夫垂眼看穆清,低声道一句。
“你呢。”穆清已经要承受不住野夫的目光了,避无可避就只能看着自己脚底下问一句。
“地上。”野夫道。
穆清抬头,野夫比往日里瘦了几分,他身量奇高,这时候那么站着仿佛个没有剑鞘的剑一样凌厉又脆弱,便道,“你也在床上睡吧。”
野夫乍然看穆清,见穆清垂着双眼是个莫可奈何的样子便道“我去其他地方睡,你睡罢”从今往后,我再不能忍受这样的莫可奈何,我要的是你的心甘情愿,野夫心道,整个人也阴冷起来,转身出去,他已经换上了藩族的衣服,大步走路时候天蓝金边袍角扇的地上铺的牛毛毡几动。
穆清呼吸一滞看野夫的身影从门里消失,长长叹了口气翻身上床,床榻上的气息既熟悉又陌生,将自己放平了躺着,还在想着野夫最后负气出去的样子,却是敌不过倦意沉沉睡去。
她连洗漱都没洗漱,身体也还是回暖的慢,遂她紧紧裹着被子连床前站了人也不知道。
野夫看穆清闭着双眼睡的出汗,冷住的眼神慢慢柔软下来,穆清在床上酣睡的时候她身上所有的刺都收起来了,两只黑亮的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毛茸茸的覆盖着眼窝,无害又乖巧。
却是突然酣睡的人一个呓语,野夫脊背一僵手背一紧,原地站半晌才痛苦的矮顿身体靠着床榻坐下,拄着自己膝盖,野夫垂头在黑里沉默,身形几近要于黑里融为一体,难道谁先遇见谁就赢了么?他从来不相信先来后到的说法,他能被丢在雪地里长大再回去,就能将人再赢回来,野夫转着自己小指上的大首领戒指一夜无眠。
二日穆清醒来之后野夫指来了一个伺候她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头长发结成了满头的辫子,笑起来有两个小虎牙,红扑扑的脸蛋上一双眼睛黑珠子一样。穆清因了野夫满心的郁结,看见这样个小姑娘立时散开不少,她自己向来不会盘发,没人伺候的时候就同个男子一样随便盘一盘挽一挽多用簪子别着,在宫里有专门伺候的人,这时候那小姑娘也不会汉人的盘发,便就给穆清在脑后编了个长辫子,又帮她换了一袭天蓝色的羊毛布袍,无多余装饰黑辫子蓝布袍,穆清就彻彻底底成个藩族的姑娘了。只是她长了一双杏核大眼,性子又沉静,那么一身打扮看起来又温婉又端庄,直惹得王宫里旁的人在殿外偷眼瞧她。
一夜休息过后自然要再去父亲那里,母亲病重,父亲又不愿意着王宫的人伺候,她须得伺候母亲才行。昨日夜里父亲已经说过,母亲怕是凶多吉少,已经到了药石无救的地步,再不用四处张罗求医,也不用麻烦别人,他尽心伺候着送走母亲便是。
穆清听得眼泪收不住,起床将自己收拾利索就去父亲住的地方,一进殿父亲已经起床,依旧在殿里熬药,穆清着身边的小姑娘去端点热水来,然后她自己给母亲将头脸手脚擦洗了一通,然后坐在床边看着昏睡的母亲愣神。
她记忆中的母亲和气端庄却也是相府尊贵的夫人,父亲敬重母亲,家里使唤的小厮丫鬟们也各个良善,即便有什么错了母亲也总是好言说几句就算了,从未有打骂过奴才或兄弟几个的事情,遂奴才们总也真心待着母亲,她总是定时看书写字,定时吃滋补品,衣服也有固定的打样处,胭脂水粉也有固定的取送处,一生仿佛是个从容悠游的相府夫人,未料成眼下这个模样。
穆清在四岁之后就没有和母亲说过几句话,四岁之后见母亲还是领皇后进宫时候,那时候母亲对着刘家的孩子一叠的心肝肺叫,只对自己生疏,穆清伤心再不提母亲,如今那么垂眼看躺着的人,往日里的一点埋怨便消失的一干二净,只庆幸自己还有个母亲,只盼望着母亲还能活着,一个人在世上过活的日子她过去两年尝的够够的。
当天下午,原本昏睡的人竟然醒来了,醒来之后听穆清与萧铎说话竟然也插了几句话。下午阳光好的不得了,藩部的王宫在下午时分披了一身的太阳光,穆清便在这样明亮亮的时光里和母亲说了好些话,说起小时候她调皮不听话的事情,说起几位哥哥的事情,偶尔还说起皇后小时候的事情。母亲精神一直很好,等太阳要落,满屋都发红的时候,穆清坐在地上,半趴着的萧夫人给她绾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凤髻。
“我蓁儿也长大了,竟然长到能盘发的年龄了,时间过得真快。”枯瘦的萧夫人给穆清将长发挽起这样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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