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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贾氏听这话可在自己心头,便微笑颔首道:“我知道你是个有心计的好孩子,这三件都是咱们家的大事,你能记在心里,很好。”夏春朝又含笑道:“媳妇原本盘算过,虽说着紧些,这些银子倒也还凑的出来。铺子里的生意又闹热,这几年年成尚好,庄子里打的粮食也够咱们一家子一年的吃用。这样算起来,那也够了。然而昨儿媳妇倒听见了一桩事,与老太太浆洗衣裳被褥的王嫂,来这里的路上,正巧碰上太太屋里的长春送姨太太并表小姐出门。看见长春递了一包银子与姨太太。观其包裹大小,差不多也要有五十两银子上下。不是媳妇弄嘴,太太接济亲戚是好事,但咱们家也不是什么宽泛的人家。一遭两遭倒也罢了,若是成了个定例,哪里接济的了呢。”她此言既不提珠儿,又不说王嫂亲口所说,留足了余地。她自知陆贾氏极为看重陆家家运,决不许外人沾染,便将此事讲来,果然就看那陆贾氏的脸沉了下来。
争执
陆贾氏听了夏春朝一席言语,脸色微微一沉,又旋即如常。虽是转瞬即逝,但夏春朝心细如发,仍旧瞧在眼中,只因她不置可否,也就闭口不言,只将手里的抹额替她端端正正的戴了。
少顷,陆贾氏方才开口道:“昨儿晚上你孝敬的那碗花胶很好,夜里睡得倒比往常安稳些。”夏春朝连忙赔笑道:“既然老太太喜欢,那媳妇儿今儿还吩咐他们炖。”陆贾氏却淡淡说道:“罢了,我是有年岁的人,经不得这样滋补。且凡事皆有个度,这东西虽好,吃多了也是要伤身的。”夏春朝听她这话似是意有所指,也不敢多言。陆贾氏自照镜子,见穿戴已然齐整,便拍了拍她手背,微笑道:“行啦,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去服侍你太太罢。”
夏春朝闻言,只好起身做辞。陆贾氏却又笑道:“你安心,凡事都有祖母在,无事。”夏春朝闻听此言,心里倒也安定,便微微欠身,拜辞而去。
待打发了夏春朝离去,陆贾氏看着镜子,重新整理了一回鬓发,向宝莲道:“这些小辈,就是这样毛糙,耐不住性子。你瞧,这抹额戴的也不够端正,发髻梳的也不光滑。”宝莲不知此话何意,只好陪笑道:“奶奶素来恭敬沉稳,想来昨夜是当真不曾睡好。”陆贾氏笑了笑,说道:“她该是睡不安稳的。”说着,又道:“吃过了早饭,你去把浆洗的彤月喊来。冬季里有几件大毛衣裳狠穿了几日,倒有些脏了,叫她来瞧瞧怎么个洗法。”原来,这彤月便是那王嫂的名儿。当下,宝莲答应了。
夏春朝出了这边院子,宝儿才道:“奶奶这样子说就成了么?奶奶方才一个字儿也不提太太要与少爷纳妾的事儿,老太太只怕听不明白呢。”夏春朝微微一笑,说道:“倒也不必老太太听懂,只要她听明白了这件事就好。这下子,章雪妍要进咱们家门,老太太只怕要第一个不答应了呢。”宝儿十分不解,问道:“我越听越糊涂了,这件事同雪妍小姐进来又有什么相干呢?”夏春朝勾唇一笑,淡淡说道:“老爷花钱素来大手大脚,太太手里又哪里来的闲钱呢?必是不知克扣了哪里的份例,一分一毫的攒的。这也罢了,但她既是陆家的人,手里的银子无论是哪里来的,自然也都是陆家的银子。她这样私藏财物,偷送娘家,老太太知道了心里会高兴么?如今她一人已然如此,待那章雪妍也进来,这陆家还不被她们翻了天去?这些道理不必我说,老太太自然懂得。”
宝儿这才醒悟,笑道:“奶奶这是釜底抽薪呢。”一语未了,又愁眉道:“好倒是好,但只怕太太一意孤行,执意纳表小姐进门,可怎么好?”夏春朝摇了摇头,说道:“太太秉性昏聩,虽爱使性子,却是外强中干。所以她才不先来同我说,要先去问老太太。老太太既不答应,老爷又全不管家事,太太见孤掌难鸣,自然就要偃旗收兵的。”宝儿听了,低头不语,半日忽然说道:“这还是姑娘来送了信儿,不然合家大小竟然瞒着奶奶一个,成什么话呢?奶奶自来陆家,对不起他们哪些?不是奶奶,就有这好日子了?如今是两脚踏住平川路,就把前尘都丢脑后了。”
夏春朝听了她的不平言语,只是笑了笑,叹道:“罢啦,说这些做什么?已是进来了,还能怎么样呢?说这些有的没的,只是徒惹是非。”
主仆两个闲话几句,一路走到上房。
老爷陆焕成昨夜并没在上房过夜,今日一早起身又去了衙门,故而上房中只柳氏一人。小丫头忍冬在门上立着,一见夏春朝到来,便向里道了一声:“奶奶来了。”就打起帘子。
夏春朝进得内室,却见柳氏才起身不久,长春正服侍洗面漱口。她连忙上前,道了万福,就接手伺候。
柳氏洗了脸,坐在妆台前梳头,便问道:“去给老太太请过安了?老太太没说什么么?”夏春朝回道:“媳妇儿一早起来就去了,老太太并无话说。”柳氏心里忖道:想必是老太太不好意思张口,到底是我的儿媳妇。想到此节,也就不再多言。
顷刻,柳氏梳洗已毕。长春在外堂上放了桌子,忍冬就要去厨房。柳氏吩咐道:“将你们奶奶的饭一道取来罢。横竖今儿没有外人,我们娘两个就一道吃了。”地下众家人闻言,皆有几分不解,都知这太太素来最爱讲究长幼尊卑的礼节,今看她如此,不知何意。
忍冬将饭取来,满满摆了一桌。柳氏拉夏春朝入席,夏春朝心里自然明白她这番殷勤是何意,略推了几推就罢了。因今日陆贾氏吃素,也就不曾过来,只这婆媳二人一道吃饭。
须臾饭毕,这日无事,柳氏便留夏春朝吃茶。婆媳两个明间内对坐,柳氏因有那件事要说,便先将些甜话讲与夏春朝听,意欲笼络。夏春朝早知缘故,不过唯唯称是,并不肯十分兜揽。
一盏茶吃过,柳氏便说道:“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陆家传到诚勇这辈,只得他一人。陆家香火都在他一人身上,若是断了传承,咱们可没法向陆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夏春朝一闻此言,便知是那事来了,便含笑回道:“太太说的是,媳妇儿也知香火事大,不敢轻心。只是少爷如今不在家中,媳妇儿纵使有心,也是无力。”
柳氏见她打断自己话头,十分不悦,说道:“我话还未讲完,你就插口了,成什么话!”一语未休,便又道:“也罢,谅你小户出身,言行素来不入人眼。我今儿要同你说,你自进了陆家的门,也将有六年了。虽说勇哥儿眼下出去了,究竟也在家有个两三年的功夫。你们两口子恩爱如斯,却始终不见个消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难免不心焦。如今老太太做主,将我那外甥女、你表妹雪妍,说给勇哥儿做妾。那孩子昨儿你也见了,模样出身都没得挑的。叫她当妾,还辱没了她。又是咱们自家人,知根知底,品格性情彼此也都明白。如今亲上做亲,是再好不过的。我特来告与你一声。”
夏春朝虽早知此事,但事到临头被婆婆当面讲来,心中仍旧如针扎刀戮一般,垂着头一字儿也不肯言语。柳氏见她不做声,只道她心有不快,便拉下了脸,数落道:“雪妍那孩子论长相论性情,哪些比你差?迎了她进门,一来为陆家香火计;二来家常杂事也好帮衬你一二,也省你些力气。你这孩子平日里倒是有些贤惠的影儿,怎么到这关头上竟这等不晓事?!”
夏春朝听婆婆言语十分惫赖,心中纵然有气,也少不得压了,赔笑说道:“婆婆为媳妇儿打算,媳妇儿自然感激。然而现下少爷并不在家,就这样放个人在屋里,不明不白也没个名分,只怕对不住人家,此为一则。二来,太太说为陆家香火计,但少爷这场仗不知何时才能打完,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这样一个没出门子的女孩儿,没有叫人家平白守着的道理。何况,少爷不在,虽说这样的事婆婆做主即可,但焉知合不合他的心意?倘若少爷心里并不喜欢,岂不是耽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子女乃命数所定,非人力可强为的,将来的事也难说的很。再则,表妹是清白人家出身的姑娘,给咱们做妾当真是辱没了她。虽说婆婆一番好意,媳妇儿却不敢领受呢。”
柳氏听了她这篇话,句句皆是不能纳章雪妍入门的道理。她本是个没成算的人,心胸狭窄的插不下一根针去,又不善言辞,被儿媳说到理屈词穷,登时恼将起来,只呵斥道:“我才说了那么几句,你就讲出这么好大一篇话来压我!谁家的儿媳妇,竟敢跟婆婆顶嘴!香火乃是陆家的头等大事,由的着你这个鼠目寸光的妇人去插嘴插舌?!这事儿老太太、老爷都答应了,由不着你应不应。我今儿不过同你说一声,就把我这边东厢的屋子收拾出来,着紧着将该添的家什都添上,过两日就将雪妍领过来。待勇哥儿回来了,就叫他们两个圆房。这家里上有老太太、老爷,下有我,还轮不着你这个孙媳妇儿主张!让你管两日家,你就拿着棒槌当根针了!”
夏春朝听了这一番无赖之言,顿时血气上涌,气冲肺腑。又知这婆婆的性子可恶,同她讲理是没用的,只说道:“太太说的是,这家里原没我说话的余地。这件事倘或老太太应了,我再没二话的。太太就请老太太来同我讲罢!媳妇儿外头还有些事,不陪婆婆坐了。”言毕,径自起身,也不行礼,竟而去了。
那柳氏气了个愣怔,一手指着门上,颤抖不已,向着长春道:“你瞧瞧,你瞧瞧,这样子的媳妇,哪里上的了台盘!我是她婆婆,她竟然这样放肆无礼!”这一家子下人平日里都受过夏春朝的恩惠,念其慈和宽厚,并不因服侍旁人而有所更改。那长春便赔笑道:“太太那番话说的也太急了些,又想必是奶奶果真有事。若是平日,奶奶断然不会如此。奶奶适才既说这事老太太答应了就罢,那太太不如请老太太出面,同奶奶说去?”
殴斗
这柳氏本是个心狭量窄,没甚成算的妇人,在儿媳跟前碰了软钉子,立时便乱了方寸。
正没主意时,忽听了长春的言语,心觉有理,当即起身,连外衣也不及穿,就匆匆忙忙往后院去了。
夏春朝离了上房,径自走回房中,就在明间内坐了。珠儿递了碗茶上来,说道:“奶奶出去时,刘嫂子来回话,日前奶奶吩咐的清明上坟采买的物件儿,大都买齐了,开了单子在这里,请奶奶过目。另有管家大娘送了流水账簿进来,她见在廊上伺候,等奶奶示下。还有沈家送了贴子来家,门上小厮接着,也拿了进来,奶奶看不看?”话才说完,就见夏春朝面露不悦,秀眉紧锁,宝儿又望着自己连连摇头。
这珠儿便猜必是为了昨夜陆红姐所言之事,又见她愁容满面,只道是章雪妍进门一事已成定局,无可更改,便劝道:“奶奶也放宽心些,虽说表小姐是太太的外甥女,但到底这家里向来是奶奶当家。合家下人不消说,都只听奶奶的吩咐。就是老太太、老爷,看着这些年奶奶在家中辛苦,想也不肯差了。少爷待奶奶情分又极好,旁的不说,就是少爷那前程里,不知用了奶奶多少体己,好意思喜新厌旧么?表小姐就是进来了,究竟奶奶才是正房,一样要听奶奶的管束,量她也到不了哪里。奶奶安心便是。”
夏春朝微微一笑,向她说道:“太太的算盘打的不尽如意,这件事只怕是不成的呢。”珠儿方才知晓自己是会错了意,颇有些讪讪的,笑道:“既然如此,奶奶又愁些什么?”说着,又抱怨宝儿道:“你也不提点我一句,叫我说了这许多废话,倒叫人羞剌剌的。”宝儿撅嘴道:“谁叫你素来嘴快,旁人还没说上一句,你就先倒了一大筐出来,我哪里敢拦你的话头呢?”
夏春朝听这两个丫头斗嘴,心里郁气倒散了几分,张口笑道:“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是为着我好,就少说两句罢。”说着,便又问道:“什么沈家送来的帖子?有帖子来,怎么不送到老爷的书房里去,倒往我这儿送?”珠儿回道:“就是开和祥庄的沈家,因贴上指明送与奶奶的,小厮就送进来了。”夏春朝这才想起日前沈长予所言生意上事,她心中烦乱,本无意理会,但思及家计,便道:“将帖子拿来我看。”珠儿连忙将贴自书奁里取出,呈送过来。
夏春朝接过,见那封套上果然写着“陆夫人亲启”一语,心中便有几分不悦。展开一瞧,却见里面只写着一行字曰:“敬请下月初一往城西福来阁一叙。”落款是沈虚谷。这虚谷二字便是沈长予的字,乃取“虚怀若谷”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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