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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浩浩荡荡地到了贺府门前,大声喊:“开门!我们是来抬凌大小姐的嫁妆的!”引来周围许多百姓围观,以致街道拥挤。
贺府的门人一句话也不说,乖乖地打开了大门。成队的护卫们入府,不久,肆意叫喝着搬出了箱笼,真宛如抄家一般。
贺府众人敛声屏气,没人敢上前一步。后宅女眷全都躲在老夫人屋子里,姚氏自然又被气倒在了床上,叫了郎中们前来号脉开方。
贺家父子们都避出了府邸,入夜方归。
京城将此引为笑谈。那些对这亲事下了赌注的,胜者兴高采烈地请酒,输了的人难免笑骂不已,一时间,这次和离成了京城人们津津乐道的事情,连宫里的很少直接指责人的夏贵妃都对贺家口出微词,表明对贺家竟然逼走了天家指婚的媳妇很是不满。
贺侍郎又成了人们关注的中心。上次赐婚时,贺侍郎维持住了表面的平和,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他没有一丝喜气。这次和离了,按理说他该有些松泛了吧?可是他平时表情冷淡,同样不露任何喜悦,真是少年老成之人!只是在宫中与勇王相遇时,两个人谁也不看谁,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想来他还是生了气的!
和离这件事被太子用来公开嘲讽贺相,说他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家不治何以治国?但是贺相人老皮厚,竟然对所有有关相府私事的言辞置之不理,只是越来越激烈地要求出兵。
在皇帝亲临的一次朝会上,贺相慷慨陈词,以致痛哭流涕!说什么“祖宗之地不可让与戎夷”、“若朝廷不战,恐民不敬”、“北朝会得寸进尺,必须及早打击”,最后说得皇帝微微点头,看来是肯了他的请求。
太子那边本来咬定贺相想以兴兵来转移人们对他府中混乱的注意,但是一见皇帝似是有同意的意思,太子就不再反对出兵,任贺相开始了募兵调粮等一系列的准备工作,颇有袖手看着贺相白折腾的超然……这些都是后话。
贺府中,嫁妆被拉走的当夜,贺云鸿回府后就将自己锁在了小书房内。
眀烛在案,贺云鸿的面前是一张白帛。他慢慢地砚着墨,眼睛凝视着砚中的墨汁,好像那砚台是一个窗口,可以让他看到另一个地方。
她来到过他的身边,可是他没有认出她。他们之间,只有过他对她的斥责,她的反击,然后,就是她的告别……
他一次次地轻看了她,等到他真的看清她时,才发现她站得那么高,已经走得那么远了……
但是他怎么能放弃呢?这是他平生注目的第一个女子,她目光灼灼,风采夺人,这是他的命,也是她的命!她现在不属于贺家,也无意回来,他可以让她离开——可是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必须要她正视自己!就是她远隔一方,他的手也将穿山过岭,抓住她的心,把她扯回来……
砚好墨,他用左手提笔,修长的手指微动,毫不犹豫地在白帛上写下:“梁姐儿雅鉴,在下蒋旭图,乃木头兄弟之谋士……”
只有家中的至亲和勇王知道,贺云鸿天生是个左撇子,五岁时,被生生扳成了右手。他左手启蒙,学的是贺相的书法,右手行楷颜柳,草书二王,最喜欧阳询,是天下少有的左右开弓之人。这是贺家的一个秘密,见过他左手所书的人,寥寥无几,现在多了凌欣一个。
落霞峰上,凌欣头一次接到了白帛所书的信件,甚觉珍惜,心说还是皇家奢侈,写个信都用这么贵重的东西。她找了个木桩坐了,展开白帛,刚看到“木头兄弟”就呵呵地笑了:柴瑞的姓里面有个“木”,勇王里面有个“甬”字,本来是花骨朵的意思,但在勇字里,可不是个“头”吗?加起来就成了“木头”。凌欣一向不会猜谜,可是一看这词就马上明白了意思,一时忍俊不止,带着笑意看下去。
“……在京无缘与君相见,甚为遗憾。听闻姑娘智睿无双,在下深怀钦佩,愿早日能得见姑娘,与姑娘探讨诸事要义。姑娘现在该已经到了所去之处,那地方近日官吏有变,姑娘接到此信后,不日就该有新县令到任。此人不喜阿谀奉承,乃至于在官场上混迹甚久,却几升几落,无法久立。可其学识广博,尤喜冶炼之术,也曾在产金产银之地为官,不仅熟悉种种出矿粉碎炼制之过程,对朝廷税收之条例亦一清二楚……”
凌欣脱口道:“真是太好了!”她正因这里的县令而心生不安呢,这信就来了!她继续读:“……木头兄弟对在下讲过姑娘之意图,在下觉得此人会对姑娘有所助益,就擅自先行安排,未与姑娘协商,万望姑娘莫怪。”
凌欣连声道:“不怪不怪!”
“……日后在下会与姑娘保持通信往来,恐书信落外人之眼,引起猜疑。在下痴长姑娘几岁,日后信中,若姑娘不弃,可称在下为兄长,若有人无意读到,也可推为叙说家事,无伤大雅。”
凌欣明白他说的意思,这一份书信中,到处是“姑娘”“在下”的,若是一封也就罢了,日后来来回回的好多信件,万一有一天落别人手里,一看这称呼,就知道有问题,肯定两个人在商量事情,若是家书,许不会被人深究。凌欣来了之后,一直是个大姐大,周围追着叫她姐姐的人没个数。那些比她大的人,都一口一个“姐儿”,除了山寨的轩哥,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让她直呼为“兄长”。
“兄长?”凌欣琢磨着蒋旭图这个名字,想象这是个人什么样的人。因为名字中间有个“图”字,凌欣上过地质系,最常接触的就是各种地图,因此马上联想起了地图……大学生……站在地图前的地质系大学生,白皙高挑,穿着牛津布的衬衫,水洗布的长裤,带着金丝眼镜,长得有点像贺云鸿……
凌欣忙摇头,肯定是这个“旭”字,让她想起了那天早上见到的贺云鸿……凌欣急忙忘掉那个人,专心到这个蒋旭图上,心想他既然是勇王的谋士,勇王才十九吧,这熊孩子无法无天,任意横行,谋士如果年纪太大了,大概与他合不来。能让勇王这么看重的,该是个比勇王年纪大些的年轻人,不是三四十岁的那种人。这人想让自己称他一声兄长,该是二十三四岁?诸葛亮当年赤壁的时候,可也就二十多岁吧?按照古代的模式,蒋旭图许是留着三屡胡须,手摇羽毛扇……
凌欣笑起来,信上称呼这么个人一声“兄长”真没什么,何况,写“兄长”两个字,比写蒋旭图三个字简单多了!她有种很新鲜的感觉,试着叫了一声:“蒋兄?兄长?”马上呵呵了两声,接着又读。
“……姑娘的和离书被送入了木头家中,木头的百多家人闯入贝府,拉走了姑娘的嫁妆。贝府中人唯唯诺诺,噤若寒蝉。京城市井对贝府大加攻诘,贝府声誉一落千丈。木头兄弟与贝三郎反目成仇,再不往来。木头兄弟的母亲,也直言贝府做事不公。府中老者正在竭力主战,因此饱受诟病。贝三郎名声大损,日后亲事艰难。姑娘若是在那府中受了什么气,此时该觉一舒郁闷矣。”
凌欣的笑容消失,眉头皱了起来,信中又说:“……姑娘从此不必再顾忌西贝郎君,他得姑娘如此人物,却不思珍惜,可见非明智君子。姑娘大可放开过往,今后不仅木头兄弟,就是在下我,也会着意为姑娘再寻亲事。”
凌欣胸中觉得有些闷,贝府自然就是贺府,贺三郎成了贝三郎,就是“西贝”指“贾”,通“假”,西贝郎君是说贺三郎是个假郎君,都没让她笑出来。她脸色沉重地捧着白帛,看了结尾:“匆匆之间,不尽欲言,现春光渐浓,君所在之处,一定是满山新绿,花朵缤纷,令在下深感艳羡,在此谨祝春安,静候回音。蒋旭图于丁丑日书”。白帛边角,是一方红色的印章。
凌欣从怀中掏出勇王给的素绢一对,细纹婉转,一分不差。她奇怪自己怎么现在才想起核对印章?难道不该一开始就对吗?原来那句“木头兄弟”就卸去了她的防备,一读下来,她毫不怀疑这就是勇王说的人,那枚印记只是个核实。
她不知道,半月前在贺云鸿的灯下,贺云鸿印上这枚章子时,也觉得无需此章,凌欣就该已经认定了他。
他将印章收好,把白帛上自己写的书信又读了一遍,唇边显出一缕笑意。与他平时的冷笑和讥笑不同,这缕笑容自然轻松,只是依然带着一丝近乎自负的自信。他将白帛折好,放入一个纸信封中,封签上写”梁姐儿收”,用蜡封了口,又对折揣入贴身怀中,这才去开了书房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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