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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市北部,与周原相邻的当富、白门、过江一带,从上世纪30年代初开始,始终是革命战争时期,单长卫长期从事武装斗争的地方。根据其遗愿,骨灰中的大部分,都撒在当富县红色革命根据地,遗址纪念馆附近的崇山峻岭中。
今天,就在中州“河山会堂”举行“单长卫同志诞辰一百周年纪念大会”的同时,这里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张建国,刚刚卸任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某专门委员会副主委,换言之,彻底退下来的张建国。
事实上,无论先前在河山当省长,还是后来调到人大,自从单长卫去世,每年,张建国总要来当富至少两次。将随从留在纪念馆,自己沿着“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的林间小道,一路“绝顶一茅茨,直上三十里”,每每要到夕阳西下,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张建国,顾名思义,共和国同龄人,同年同月同日生,精确到时辰,比下午三点的开国大典还早几个小时。多说一句,若不是为了躲空袭,新中国其实也不愿意居于人后,按习俗,二婚才下午办事呢,再多说一句,二婚倒也没错,从辛亥革命算起,按照法国标准,确实“第二共和国”。
改革开放以来,河山涌现出的省部级高官中,张建国应该算是背景比较特殊的一个,他是“红卫兵”出身,不是随大溜儿,跟着哄法不责众那种,想当初,人家可是省内响当当的“四大领袖”之一。
读高一时,赶上火热的1966,张建国文武双全,很快成为弄潮儿。他担任总召集人的“红五月”,是当时人数最多、影响最大、战绩最辉煌的造反派组织,省委夺权、省军区武斗,张建国率部冲锋在前,不少老干部都曾领教过他的铁拳。先后两次进京,接受中央领导接见,握过统帅的手,喝过旗手的酒,若不是上山下乡,一度担任革委会委员的他,甚至会提前二十几年成为省级领导。
照理说,以张建国的“斑斑劣迹”,板儿板儿“三种人”,非但不应该从政,秋后算账那关都过不去。没办法,人家命硬,70年代中期在兵团,组织领导了数次震动全国的绝食请愿活动,成为“大返城”功臣……
河山政界,几代人都知道,张建国与单长卫之间,存在着一种非常奇妙,甚至使人难以理解的关系:
两人“相识”,正是张建国呼风唤雨的“文革”初年。“四清”时就已经靠边站的单长卫,运动中被整得最狠,晚年几乎完全失明的右眼,追本溯源,就是这一时期,某次批斗大会上“不老实”,“打态度”时被他一皮带扣抽的。
放在别人,怕是要恨透了张建国,杀之而后快,可单长卫没有,非但不恨,两人反倒成了忘年交。后来,张建国推荐上大学,“工农兵学员”毕业短短十余年间,从一个普通办事员成长为省部级高官,相当程度上就是单长卫提携的。
不仅张建国,新时期成长起来,一大批没有像样背景的年轻干部,或多或少都受过他的关照。论年龄资历,单长卫理应属于元老序列,却一向和年轻人更谈得来,时至今日,河山政坛所谓“青”派,依旧奉他为精神领袖,虽然本人从未在共青团系统任职。这倒没什么,“江西诗派”不也公推杜甫为“一祖”(与“三宗”: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相对)么,尽管祖籍陕西(杜陵),生于河南的杜甫,除了一句“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外,和江西(宋江南西道)真的没什么关系……
反而是亲生己出,又素有“孝子”美誉的单羽,同单长卫之间,似乎并没有外人看起来那么和谐:
早在60年代,单长卫就曾明确表态,别人咱管不了,反正自己是绝不弄“禹传启,家天下”那一套。旁观者可能以为作态,亦或受冲击后的灰心之语,可事实上,随着几个孩子陆续长大成人,单长卫为他们勾勒的人生道路,都是在平凡普通的岗位上,做些力所能及、平凡普通的事,教书、治学、搞技术,实在不行做工,哪怕务农都行。
当然,事情后来的发展,并没有按照他的预期或者希望进行。80年代初,单羽兄弟姐妹当官的当官、经商的经商,除潮流意愿外,苟立恩,甚至依然健在的苟保,背后没少撺掇,为此,单长卫多次动怒,父子间埋下裂痕。
实事求是,单羽等人仕途进步,单长卫丁点儿力没出过,甚至予以阻挠,“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功”,都是他的那些老战友、老同事,尤其“邹家人”。在家,单长卫从不谈官场上的事,儿女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说这些……
几年前,单长卫病重,领导、亲朋、友好们来医院探望。单羽刚刚明确为副部级,众人纷纷藉此表达祝贺,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冷笑。
弥留之际,时任省长的张建国,与省委荀书记一道,陪同闻讯匆匆从北京赶来的十数位现任及前任中央大员,见最后一面:
病床上的单长卫,也不管家人在不在身边,毫不客气地说,革命年代除外,自己这辈子遭遇过三次政治迫害,一次是60年代被打倒,一次是80年代末被迫辞职,还有一次就是儿女们如今的飞黄腾达。前两次不算什么,自己也不记恨,翻篇了,功过自在人心,最残酷,也最狠毒的就是最后这一次,单某人一生光明磊落,对得起党和人民,对得起天地良知,早晚断送在这上面。先前整他的人,要的无非是权力,给他就是了,可这一次,却是往自己祖坟上刨。
在场的,无论家属还是来宾,都算得上有头有脸,什么阵仗没见过,竟也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个个呆呆地站在、坐在床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不知算不算回光返照,黄泉路近的单长卫,虽然全身插满管子,炯炯二目却格外有神,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一点儿不像病糊涂的样子,或者,一点儿不像期待中病糊涂的样子。
两天以后,单长卫撒手人寰。而这番话,虽然没有,也不可能见诸于外,却成为了他事实上的政治遗言……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不知不觉,已是日落时分。
难怪这里会成为革命者的乐园,四海北部山区,绝对海拔虽然不高,但山势陡峭,植被茂盛。特别是晚间,放眼望去,很有点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味道……
对于年轻时所做的一切,张建国从来就没后悔过,或者说,有他自己的理解:
现如今,很多人都以为,“文革”结束前,二十七年中历次政治运动,是极少数人,甚至某个人,为了自己的权力,杀功臣,杀战友,是忘恩负义,是兔死狗烹。
张建国不这么看。
历朝历代,乃至于古今中外,新政权建立后,都会有一个“收权”的过程。上马得天下,靠个别人不行,篱笆三个桩,好汉三个帮,分清敌、我、友即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可到了下马治天下阶段,权力却不能沦为功臣阶层战利品,否则就会出现六朝、隋、五代一类情形,门阀统治,更迭频仍。区别只在于形式,或像北宋,采取和平手段,或像西汉,采取武力手段,或像唐朝,采取渐进方式,或像明朝,采取激进方式。本质都一样,“杖有刺,不可持,持则伤手,拔之无虞。”
纵观新中国成立后的若干政治运动,其实就是个“拔刺”的过程,从急到缓,由远及近,先易后难。
50年“镇反”,清除旧政权残余势力。52年“三五反”,斗争从“敌”转向“友”,先拿新民主主义革命盟友,民族资产阶级中的保守派开刀。53年社会主义改造,解决“友”中的温和派,开明“民资”,特别是小资(包括土改后的自耕农)。57年“反右”,对象从“友”变成“我”,外围开始,知识分子开刀。59年“反右倾”,转向党内,被“三年困难时期”打断,直到“文革”,向功臣、元老全面“夺权”!
私下里,张建国曾多次对武侃等人讲过,在自己看来,毛的理想,是要做旧时代最后一个伟人,“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代天骄”,以及新时代第一个伟人,“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发动政治运动,“收权”是为了最终交给人民,创造比西式民主更加先进的政治制度,前面几步都成功了,最后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失败了。
自己和曾经的战友们,只是做了那一代青年应该做的事情,“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这才留下了如今那些太X党、红二代……
“49年到现在,作为一个国家,或许还年轻,但作为一个人,至少,一个我这样的人,已经老了,早就无所谓了。好在还有你们,别让这一切,”他合上手中的书,指尖敲敲封面:“别让这一切,变成现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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