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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避开我的话,说些后来的事,“那时你还不像如今这样,日子过得孤苦,一样捡了小桃,你很好,聪明善良,坚决勇毅,我待你不好,因为一些误会长久地分开了。”
长久地分开了。这个结局真的很像话本,离奇曲折又合乎情理,即便如今我们坐一桌吃饭,她把她的宝贝书宝贝笔墨都摞在一块,给我腾地方,把火腿都夹我碗里,以后也还是要分开的。不论如何,往后一样要天南地北。
“想听吗,要听哪一折?这些年时常做梦,多少东西缠在一起,脑子都乱了,说不太清。也许是梦境,觉得荒谬也情有可原。”她顿了一下,拿起又放下筷子,四周静得出奇,“我只知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我哪比得上金石,嘱咐一句就开,是河里的珍珠蚌。
我抱着她肩膀轻轻拍了拍,情绪起伏不定,极不自然,想必这些事情埋在心里太深太久,憋出病来了。
“你不用这样,你不欠我的,过分苛责不觉得累吗?”
江依摇摇头,她不觉得累,但说我很像牡丹,牡丹花的牡丹,我问是不是大红色,她说没有那么艳丽醒目,像莲花一样平凡的浅色,□□粉白。
我这样粗糙,是泥地里长出的杂草,怎么会淡雅?每天要干活,外面不敢穿太白的,黑的布贵点,耐脏,不用往干净里抽洗,能穿很久很久。一样的布,染黑了显得料子结实,很新,哪有黑乎乎的牡丹?
江依解释说,世间奇异数不胜数,美这样东西是天赋难得,有些人几十年如一日修身养性为了一份若隐若现难以定义的谈吐。有的养护皮相,有的锤炼根骨,那些东西打娘胎里降下来就没有,后天再求大约是养不成了。从第一眼见到我,无论我穿什么用什么,如何梳妆打扮如何素面朝天,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一朵高挑着盛放的白牡丹。
我哪有那么招摇?牡丹太贵了,我喜欢桃花,那就桃花吧。
她埋头夹菜,又不说话了。我给她擦头发,擦干落在肩膀和锁骨上的水珠,夸我也没用,我偏要听她讲,死活不说只好站在床头当门神。
她把火腿分我好多,米饭勉强吃完一碗,剩下的我包圆,食盒空了往外一放。净手,漱口,江依坐到桌案前拨起香灰,不太情愿地讲了一些旧事。
头一次见我也在街边,但不是城中,京城郊外的某个岔路口,满地沙土滚石,茶寮支起纱帐遮挡沙尘,我那时在碾绣茶。
钱礼菲薄,雇不起人,内城不比乡下,什么都贵,我贵在便宜,跟上她身前侍奉,因而得了她的好。后来离散,我去了边关,颠沛流离,她说的时候我就想问,怎么会去参军?这草包如何护卫疆土呢?
的确,果真没能护卫疆土。
江依在生死关头舍弃了我,我没本事,阴差阳错丢了性命。这块她不愿细说,我猜应该是这样,书上都这么写,虽然不太实际但合情合理,能说得过去。
她香火给得太多,神佛垂怜,心意既诚,事与愿随。所以能来见我。
还有更好笑的,江依在我死后,该是得知死讯之后的几年间,渐渐悟出什么,寻尸骨未果,想给我弄个牌位,摆上香案放些贡果,小炉鼎点三炷香。照着从前见闻在脑中勾勒出冀州黑压压的祠堂,高门方鼎束缚活人,线香鹤云,棺材一样的死人牌位刷黑漆描金字,镇山太岁似的,再凶恶的死人魂魄一律堆放在这,谁也别想飘起来。后来又隐约记得我曾提起厌恶家乡,这个主意自然打消了。
她坦言记不清我曾经说过的话,并不十分确定,只是家人待我不好,所以猜测是不喜欢家乡的。
感慨万千,早年不将我放在心上,死人说的话表的态一概在岁月风霜里逐渐模糊,化成一堆拼不出形状的沙土。其实不能这么说,是我妄加揣测,她本就不爱记这些闲事,许是年深日久,不能确信。
人都死了,如何安葬并不重要,那个时候江依一定不太明白她,墨书文本人都不在意这些的,何况她死了。
好在没弄成,由江依亲自供起来,看得见摸得着,哪里要用那些黑乎乎的木头香火探查我的魂魄。
江依再度北上,行经冀州,一眼望不到头的宽阔土地,路过田间地头,乡里乡亲给故去的人送葬。棺木置于堂前,火盆,香烛,浓烟大股大股往外吐,烧黑的纸钱碎成片化作灰,随风飘起。
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看得出神。江小姐搞不明白墨书文怎么和她不一样,出身不好,既无天资又不愿勤勉,活该走到那个地步。可她愿意垂怜,真心可怜我。
那户人家的门外坐了个石墩子,旁边是个头小些的厚重石头,大石头中间夹放着一只铁桶,桶里塞砖头,立着放,砖块夹木棍,细看是刚栽下的新树,婴孩胳膊一般粗细,树干结口拴着草绳白幡。白纸上下开刀散下来,立成一株落了霜雪的小树,这就是跟别人说这家死了人。
几扇门内外大开,一群人走在前面,中间几位老人蹒跚而行,站得稳的搀扶哭得厉害的,有几个往外拉扯,就有几个扑上前去。扑得猛,眼看要落进火盆,很快被一双双胳膊攀堵着拽出来。
他们在哭,蜂群嗡鸣。白巾掩面。
“兄弟,俺那傻兄弟唉——”
“俺那兄弟啊——”
那天是个好天,云朵似抽了丝的绸子,一道一道印在上面。说得还挺像回事,她想知道,如果我家里人得了消息,会不会也给摆上这么一场。
灵楼,香台,牌位,前面横放一口大大的棺材。亲朋凑上去。长风呼啸,人群哭喊:姊妹!俺那姊妹啊!
如此哭上一场。
江依去买了纸钱,一张一张扯开,点上烧成灰,熟练之后掐几沓随意一折,两只手攥着中间,掀扇子一样从底下把黄纸一分,顶着食指捻开,绽出一枝张张分明的黄花。
江依给我烧了很多钱过去。一个尖儿冒了火,整个盆子就被点亮了。
眼泪迟了数年才匆匆垂落,江小姐不知何故忽然垮了。她很痛苦,分明没有病症却难受得喘不过气,什么法子都求尽了,只好跪在神佛前,她以前从不信这个,逼着自己念那密密麻麻满篇满篇的慈悲经,求菩萨,求真人,求大罗神仙,一面赴死一面将自己碎尸万段。后来求仁得仁,当真碎尸万段,浑身血肉尽数剥离,骨头碎做千万片,神仙取走一小块,她便复了原身,重新回到苏州家中。
醒时头发还湿着,散在枕旁,尚未竖冠的哥哥过来擦拭她脸上的汗,女使挤满一屋,芳华依旧的母亲站在珠帘后厉声训斥,不准再近池塘半步,不若便将家中曲水抽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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