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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自六百多年前开始,叠雍那一副不大强壮的身子骨便每况愈下,西海水晶宫的药师们因查不出症结,调理许久也没调理出个所以然来。请了天上的药君来诊断,药君带了两个小童上门来望闻问切一番,捻着胡须开了两服药,这两服药却也只能保住叠雍不再咳血罢了。药君临走前悄悄儿拖着西海水君到角落里站了站,道叠雍大皇子这个病,并不像是病在身上,既然没病在身上,他区区一个药君自然奈何不得。
眼见连药君都无计可施,西海水君一时悲愤得急红了眼,思忖半日,干脆弄出个张榜求医,亮堂堂的榜文贴满了四海八荒,上头写得清清楚楚,三界中有谁能医得好西海大皇子的病,男的便招进来做西海大皇子妃,女的便招进来做西海二皇子妃。
唔,是了,这西海大皇子叠雍,传闻是个断袖。
西海水君因一时急糊涂了,出的这个榜文出得忒不靠谱。诚然天底下众多的能人都是断袖,譬如当年离镜的老子擎苍,但还有更为众多的能人并不是断袖。他一纸不靠谱的榜文,生生将不是断袖的能人们吓得退避三舍。待终于发现张贴出去的榜文上的毛病,这榜文已犹如倒进滚油锅里一碗凉开水,将四海八荒炸得翻了锅。
从此,西海水君庭前,断袖们譬如黄河之水,以后浪推前浪的滔滔之势,绵延不绝。可叹这一帮断袖们虽是真才实学的断袖,却并非真才实学的能人。
墨渊的魂魄藏得很深,非是那仙法超然到一个境界的,绝瞧不出叠雍身体里还宿着另一个日日分他仙力的魂魄。于是乎,大皇子叠雍被折腾得益发没个神仙样。西海水君的夫人瞧着自己这大儿子枯槁的形容,十分哀伤,日日都要跑去夫君跟前哭一场,西海水君也很哀伤。
人有向道之心,天无绝人之路。叠雍那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二皇子苏陌叶,同我的四哥倒有一番酒肉朋友的好情谊。说四哥从西山寻了毕方回十里桃林后,有一日同折颜斗了两句嘴,心生烦闷,一气之下杀去西海水晶宫寻苏陌叶喝酒。
正碰上西海水晶宫一派愁云惨淡之时。二皇子苏陌叶多喝了几杯,饮得醺醺然,靠着四哥将家中这桩不像样的事,挑巴挑巴和盘托出。四哥听了苏陌叶家中这一番辛酸遭遇,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当即表示可以请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来帮一帮他。纵然折颜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是个“退隐三界、不问红尘,情趣优雅、品位比情趣更优雅的神秘上神”,本不欲蹚这一趟浑水,可扛不住四哥一番割袍断交的威胁,终归还是揣着上神架子奔去了西海。这一奔,才奔出墨渊快醒来的天大喜讯,圆满了我的念想。
折颜挑着一双桃花眼道:“我同真真离开西海时,答应了西海的一群小神仙,隔日便会派出仙使去西海亲自调养叠雍。要令墨渊的魂魄恢复得顺遂,那叠雍的身子骨确然也该仔细打理一番。”
他说得虽有道理,我皱眉道:“可你那桃林中却什么时候有了个仙使?”
他倜傥一笑道:“上回东海水君办的那个满月宴,听说有一位白绫缚面的仙娥,送了东海水君一壶桃花酿做贺礼,自称在我的桃林里头当差。还说那仙娥自称是九重天上太子夜华的亲妹妹,几个老神仙去九重天打探了半月,也没探出来夜华君有什么妹妹,后来又跑到东海水君处证实,原来那仙娥并不是位仙娥,却是位男扮女装的仙君,因同夜华有些个断袖情,才堂堂男儿身扮作女红妆,假说自己是他的妹妹,以此遮掩。”
我抽了抽嘴角:“东海水君其人,这个话编得,何等风趣,哈哈!何等风趣。”
能亲手调养那西海大皇子的仙体,以报答墨渊,我十分感激折颜。可他此番却非要给我安个男子身份,再将我推到一位断袖的跟前,这份感激就打了对折。我颇后悔,既没了四哥在前头挡着,那日东海水君的满月宴,便不该祭出折颜的名头来。
折颜眼风里斜斜一瞟,我望了回天,摇身化作一个少年模样,面上仍实打实覆着那条四指宽的白绫。
煎熬了个把时辰,总算到得西海。
折颜端着一副凛然的上神架子将我领进海中,水中兜转了两三盏茶,瞧得一座恢宏宫邸前,西海水君打头的一众西海小神仙们盛装相迎的大排场。
因我是被折颜这尊令人崇奉的上神亲自领进西海的,即便他口口声声称我只是他座下当差的一名仙使,西海的水君也没半点怠慢我。依照礼度,将折颜恭请至大殿的高位上,仔仔细细泡了好茶伺候着,又着许多仙娥搬来一摞一摞果盘,令他这位上神歇一歇脚。
折颜歇脚,我自然也跟着。
我的二哥白奕,几万年前有段时日曾醉心文墨,常拿些凡界的酸诗来与我切磋。其中有一首是一个凡人们公认虽无德却有才的大才子写的,全篇记不清了,只还略记得其中两句,叫作“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二哥细细与我解释,说诗人远走他乡,多年杳无音信,此番归心似箭,回得故乡来,可离家越近,却越不敢向旁人打探家中消息。这两句诗,将诗人一颗向往又畏惧的心剖白得淋漓尽致,非大才子不能为尔。彼时我听了四哥一番话,心中并不苟同,只觉得这诗人思乡情切却又裹足不前,究竟是怎样一个精神分裂啊。
直至今日,我才悟出那两句诗的高深含意,才晓得作这首诗的凡人确有几分大才。因我此刻坐在东海水晶宫的大殿之上,怀中揣的,便正是一颗近乡情怯之心。既想立刻见着墨渊的魂,又怕立刻见着。
折颜并没歇多久,闭着眼睛喝了两口茶,便提说还有要事须得走了。因他是端着上神的架子说这个话,西海水君即便有那个心想留他一留,也碍于他不苟言笑的凛然神色,只得招呼一众西海小神仙再前呼后拥地呼啦啦将他送出去。
送走折颜,西海水君持着一派忧愁的脸,谦谨地说了两句客套话后,亲自领我去见他那大儿子叠雍。我深深吸了口气,将浑身上下紧紧崩着,生怕见着叠雍时做出些失仪的形容。
我窃以为,墨渊既将魂魄宿在西海的这位大皇子身上,那这位大皇子周身的气泽,总该隐约令我感觉些亲切熟悉,那一身的形容,也必该因了墨渊的魂魄而染上些许他的影子。可待西海大皇子住的扶英殿被两个宫娥柔柔推开,我尾随着西海水君踱进去,见着半散了头发歪在榻上发呆的叠雍时,一颗心,却蓦然沉了下去。
躺在床上的这个病弱青年,眉目虽生得清秀,可气派上过于柔软,一星半点也及不上墨渊。那形于外的周身的气泽,也是软绵绵模样,没半分博大深沉。
乍一看,要让人相信他身上竟宿着曾在四海八荒叱咤风云的战神的魂魄,比要让人相信公鸡能生蛋且直接能生出一枚煎熟了的荷包蛋还难。
想是墨渊的魂魄实在睡得沉,一星儿也没让叠雍得着便宜,沾染些他沉稳刚强的仙气。
西海水君在一旁语重心长地絮叨了半日,大意是告知他这儿子,他面前立着的这一位瑞气千条的仙君,便正是折颜上神座下首屈一指的弟子。今后他这几百年不愈的顽疾,要全全地仰仗这位仙君来打理,望他能怀着一颗感激的心,小心配合于这位仙君。唔,“这位仙君”,堪堪指的正是不才在下本上神。
西海水君那一番絮叨实在絮叨,我同叠雍无言地两两相望。
伺候叠雍的小婢女搬了个绣墩儿置到床榻前,供我坐着同叠雍诊脉。我颤抖着一只手搭上他的腕,这一部脉不虚不实,不缓不洪,不浮不沉,正如折颜所说,再正经不过的脉象。
西海水君甚操心,赶紧地凑过来:“小儿的病……”
我勉强回他一笑:“水君可否领着殿中的旁人先到殿外站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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