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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伺候的太监听到动静,早一阵纷乱,吴良辅揣度皇帝心急,头午接了信儿就安排好御舆在御道上等,只等皇帝言声,火速送他去后宫。
皇帝一脚跨过宫门,在台阶上一站,心里闪过那些礼节,上舆、起、落、下舆……再快,一刻钟也过去了,白白耽误工夫,平日不急时不觉得,眼下他心急,须臾延宕不得。
再看那些侍候御舆的小太监,在六月的毒日头下晒了一个中午,都垂头耷脑,看他们这副懈怠的样子,他更心急了。
他一步从门槛上跳下来,跑了几步,从御道拐出来,一扭身,想着太监和宫女都瞧不见他了,他撒开腿疾奔。从上午就一直惦着她,可是被事情绊住了,如今马上要见她了,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脚下加劲,三步并作两步矫健地跳上汉白玉的台阶。
胸膛剧烈地起伏,气喘越来越烈,跑得急,风声在耳边擦,他突然自责,今儿是怎么了,非要跟安南将军他们把金陵的事儿议完。明明金花还在坤宁宫等他,他从没孩儿时就说要陪她,见真章的时辰反而耽搁住了……
可是,金陵和镇江的军情实在紧急,江苏往北是山东,再往北是京畿之地。若他是郑成功,一定先取长江天险,然后长驱直入杀进京来。
入关十余年,有多少汉人是真心拜服的?只怕郑成功打着前明的旗号一招呼,不光老百姓,连亲封的汉人县官武将怕都会倒戈。
饶是如此,破郑,福临心中有数。入关十来年,八旗子弟的雄风仍在,只要实实在在把破敌之法议出来,扎扎实实做下功夫,怎么可能让郑成功那么轻易破了长江天险。更何况他信得过达素,要不也不会把这么大一役交与他,可是大章程还要他自己拿了才安心。还有一层,从小学了那么些兵法,终于又遇上个大仗,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从来不是那种纸上谈兵的文弱书生,他有运筹帷幄的雄心。
他一直计划着把安南大军的策略议定,送走大军,他就安心陪着她。没想到她偏偏在这日子口,前两日遴选大将,拖到今日才定这一仗的战略……罢了罢了,晚些达素送折子进来,他批过送大军起程,算是两头不耽误。——心思多转两圈,他又开始担心她是不是早了几日,这算不算早产?娃娃会不会不足月?短短的路,他的心思已经到边儿到沿儿地转了几个圈,该他想到的不该他想到的,都想到了。
心乱如麻,到了坤宁宫门口,往殿里探头。从强光下乍往暗屋里看,他只见到一片暗影,显眼的一抹清丽的雪青色衣影儿泛着冷冷的绸光,让人挪不开眼。他抖了抖眉棱骨,看清了,金花坐在榻上,侧半对着他,身子挡着一半隆起的肚子。
他的心一下静了,盘在心里的那团乱麻也突然有了头绪,她还好好在这,别的,兵来将挡,水来土囤罢。他弯腰扶着膝深吸一口气:“金花
“哎……”她拉长了声儿应一嗓,后来就不出音儿,只有出气儿的份儿。这一声没说疼,但是旁人听着就疼。他忙直起腰奔到榻旁:“你怎么在这儿?宝音不是遣太监去报信儿说……”
她一把抓紧了他的手,垂着头不说话,默了片刻:“怕姑姑不让你进去。反正还不到时候,我在这儿等你。”说着抬起脸对他眨眨眼睛,他方看清她的脸,早上还粉白的颊这会有点黄气,顺着她的眼神,他往旁边寝殿里瞧,宝音领着乌兰呼和进进出出,还有几个脸生的老嬷嬷。
他转回脸看她,听她说:“太后遣来陪产的嬷嬷。我怕进了血房,姑姑还好商量,她们就万万不叫你进去……”她皱着眉,松了他的手,胳膊轻轻搭住他肩头,脸也贴着他的耳朵,下巴颏搁在他颈侧,“疼起来了……”断断续续说,“你别看我,你怎么才来……”
“耽搁了。”他挺直腰板撑住她,小心绕过肚子去拉她的手,“你不舒坦就捏我的手,能轻松些嚒?”他觉得她张开手心紧紧包住他的手,毫无喘息地一直紧,搭在肩上的手也攥着他的衣裳,拉得他脖颈一阵勒。
作者有话说:
番外写一点养小朋友,再写一点现代内容,这本就完结啦(自己撒花)。
感谢你看到这儿啦,只要有一个人读就没白写。
第164章壹陆叁+壹
福临初时还能听见她柔柔的喘息在耳边拂,这会子她攥着他的手,抓着他的衣裳,反而没声息了。
他心里不安定,另一手抚上她的背,轻轻贴着揉一揉:“你吃苦了。”
她难受得浑身紧绷,憋着气度过一个疼劲儿,才说:“疼煞我。”再说就带着哭腔,“无论如何我只生这一回。”这会儿不疼,她才有心思怕,委屈也泛上心头。
午前宝音看她越疼越密,马不停蹄遣人去前朝报信儿,他竟然过了午才来。刚她独自坐在殿里,捧着肚儿就想哭,怎么变成这般了……像一场梦,本来还有祖父母和父亲,现在她还有谁?低头看肚子,宫缩也没碍着小娃娃在里头扭腰抻腿儿。身子不舒坦,人生观就悲观,她的亲人,只剩素未谋面的小娃娃了吧。
骤然见他,金花又换了心绪。他……她对他生出无限的依恋,熟悉的细长的手摸在身上,那么亲切熨帖,一挨近就像给她吃一颗定心丸。同乍进幼儿园的小朋友见了躲在旁边偷看的父母一般,说不清是怨他来迟了,还是庆幸总算来了个亲人。又怨又亲,鼻头直发酸。
喘了几口气儿,她忍不住再埋怨一句:“你怎么才来。”那意思是她一直等他,她在这世上亲人飘零,在宫里更是只有他亲近,他怎么忍心在这样的危难时让她自己捱?短短的一句,带着娇气,又带着体贴,不疼不痒,责备他又不忍心,更像安慰,她还有精气神儿埋怨。
五个字儿把他说得心里酸酸的,他皱着眉说:“我想把金陵的事料理明白,专心一意陪你。”说完一缩脖子松开她的下巴颏,扭脸要看她,结果只对上她粉嫩透明的耳朵,一绺头发别在耳后,顺着头发看,耳后白腻脂肥的皮肤竟然也透着黄气,她一边躲一边说:“别看我,疼。”
他伸着指头捋那缕头发,小声说:“现在好些了?你疼,全是为了我……刚还怨我,这会儿又不给瞧,我怎么‘将功赎罪’?”
她倏然回头,幽暗闪光的眼睛盯着他嗔道:“瞧了就能‘将功赎罪’?你替我生?我倒是想看看你怎么处。”而且她也不全是为了他。
他一看她的脸就心疼了,不光颊上黄气,桃花眼里的光也黯,往日细细深深的一道整齐的双眼皮的褶儿变宽,跟哭过似的肿,下唇上两颗牙印儿,往日红艳艳的唇也淡了,再仔细看看,还有点儿起白皮儿。往常十足十的美人儿,眼下只能认做普普通通的黄脸婆。怪不得她不给他看。
他的鼻子酸转成眼圈儿疼,若不是他秀气眉眼,眼眶够深长,那泪几乎喷涌而出,现下只是在眼里打转,糊得她在他眼中都变得影影绰绰了。短短半日,她吃了多少苦头,竟变成这样,早上还是个眉目如画、气色红润的美人儿,笑着给他打台冠的结子,现在憔悴至此。
“以后我们不生了,无论是公主还是阿哥,我们都不生了。你这气色,我要是能替你就好了,我总是男人,更能耐得住。”他一边说一边往她身下看,清清爽爽的雪青色袍子,一点污糟也没有,他放了一点心。
这句说得恰好其时,她把他的掌小心贴在肚子顶,说:“又来了。”她低下头,用脑门使劲顶着他的肩,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这样的,不晓得还要多少……”说到后来没力气了,只有气声擦着唇吐出来。
他手心里一个涨得硬邦邦的肚皮,以前他也摸,皮儿里裹着一汪水,软绵绵地荡,不像现在,就是块儿大石头,她的身子也像块石头,紧紧弓着蜷在他怀中。他抱着她不敢动,听着耳朵里的血管“扑扑”敲耳膜,还有她若有若无的喘气声。
等她这阵儿疼过去,他紧张地额角的青筋绽起,太阳穴也像挨了一闷棍,跳着疼。不防备,刚蓄在眼眶里的泪就从脸上滚下来,在玉白的雾着汗的脸颊上滚出一道亮。他随意地用手抹了一把。盯着她对着他的后脑勺儿,他才承认他实在怕。
以前总说女人生产就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宁妃、佟妃生产都不顺利,眼瞅着人折腾几天,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他也没把生产当回事……板子不打到自己身上不觉得疼,现在他的小媳妇儿临盆,他盯着她蜡黄的耳后,突然明白这是多么凶险的一样经历。
他怎么没想明白生产的可怖,先贸贸然把她置在这样的境地里?若是现在让他重新选,他宁可她不从他,一口一声“表舅舅”,把他一竿子支出老远。
在前朝,商议完如何把郑成功的“十万”大军歼灭,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杀伐决断,眼睛都不眨;在后宫,对着她,他心底的柔软给勾起来,患得患失,刚刚克郑的冷硬化成一腔柔肠。他捧着她,长胳膊环着她,肩膀兜着她的脸颊,明明把她结结实实揽在怀里,可越是身子挨着她身子,越是没处下手,疼惜地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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