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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么麻烦薛总旗先跟本官回一趟千户所受审。这里死了一个人,而你抱着这个死人,所以你现在是本官认定的第一嫌犯。”崔执以公事公办的口气说。
薛怀安一愣,明白着了崔执的道,若说自己还是官,崔执要抓捕自己,便需要总旗以上的手谕,可这样的话,自己这就是越权插手泉州的案子;若说自己只是民,那么崔执只要在查案时怀疑自己,便可以立时抓捕。
就在薛怀安发愣的当口,傅冲一抱拳,道:“崔大人,这人是在下杀的,薛大人身上连剑都没有佩,怎么能说是他杀了人?”
“哦,那么就请两位都和我一起回千户所吧。”
傅冲冷冷一笑,道:“笑话,我傅冲犯了什么王法,此人是抢劫我银号的抢匪之一,刚才我若不出手杀他,就死于他枪下。更何况,这样的恶徒原本就人人得而诛之。”
崔执负手站在船头,神色莫测如暗礁潜伏的静海,道:“傅大侠,所谓‘恶徒原本就人人得而诛之’是哪家的王法?这‘恶’是谁定的?你可是交出了证据来证明这人就是抢匪?退一步,这人就算是抢匪,没有刑部或者大理寺的裁定,谁说他就罪该至死?再退一步,就算他罪该至死,谁给你的权力执行裁决?”
傅冲被崔执问得一时语塞,微微带着怒意说:“好,这不是王法,是江湖道义,今日傅某就是在此快意恩仇,你当怎样?”
“哼,傅大侠可知道韩非子为何说你们这些游侠是国家的蠹虫吗?因为国家的律法,就是被你们这些人搞乱的。不过是功夫比寻常人俊俏些,凭什么别人的罪与罚、善与恶要由你来判断?天下可以拿刀剑之人,要是都以为自己就是正义化身,可以如你一般快意恩仇,要有多少冤魂枉死在这江湖道义之上?”
崔执说到这里,颇有些不屑地看了看薛怀安,说:“薛总旗,枉费你是堂堂锦衣卫总旗,竟然知法犯法。”
薛怀安听了崔执的话,一改刚才吊儿郎当无所谓的态度,低眉稍做思考,说:“崔总旗的意思我明白,我等执法,自然要以律法为纲。但是,崔总旗觉得,这律法就一定能做到不偏不倚、天下公平吗?假使一个恶人,明明作恶多端,却拿不到他半点儿证据,崔总旗就要放了他?”
“正是。没有证据,薛总旗为何说这人作恶多端?因为他恰巧出现在罪案现场?抑或他长得凶恶?还是曾与你有私人恩怨?”说罢,崔执轻笑一声,口气略带讥诮地问,“薛总旗,律法并非能判定善恶,也没有绝对公平可言,但是,这就是你我要维护的东西,你不是到了如今的位置,都没有这样的自觉吧?”
薛怀安的确没有这样的自觉。
一直以来,令他所着迷的是在那些散乱的蛛丝马迹中寻找真相的乐趣,以及将罪犯抓获时除暴安良的心理满足。在这样的乐趣与满足之后,他自以为也维护了律例。如今崔执一句一句问话逼压过来,薛怀安只觉得心上一阵又一阵迷茫,仿佛忽然失掉心里一直存在的某块基石,一时连思考的方向也无从寻觅。
沉吟好一会儿,薛怀安才从纷乱的思绪中回神儿,道:“崔总旗,既然如此,你抓我一个人回去便好了。虽然我手上没剑,但是我可以借剑杀人,也可以把凶器扔入水里。”
“薛总旗,这可由不得你,这里所有人要一并带走。”崔执说完,示意身边的锦衣卫上去抓人。
傅冲见了立时要抽剑,薛怀安却大叫一声:“傅兄,不可。”
随即他转向崔执说:“崔总旗,我们跟你走,还请崔总旗看在同朝为官的分儿上,不要伤了和气。”
崔执见薛怀安似乎是服软的意思,也不好不给面子,遂吩咐舵手侧船,让二人上来,又吩咐人将那小艇和渔船拖着,一并往港口而去。
帆船才一靠岸,薛怀安忽地转身面向崔执,从怀中掏出一把精巧的火枪,枪口直指面前冷峻的黑脸锦衣卫,道:“崔总旗,抱歉。今日大人所言的确让怀安有所反思,故此,怀安被依律定罪亦无话可说。可是,大人所言抛开人心之善恶情义,恕在下无法有此自觉。”
说完,他微微侧脸示意傅冲贴近自己。傅冲会意,走近薛怀安几步,侧耳倾听。
“抢匪牙齿黑黄,看来喜食槟榔,大约是湖广人,服过兵役或者混过黑道,身上有旧枪伤,弹丸似乎还有几颗留在后背愈合的老伤中,故此应该会常去买镇痛药。另外,他应该住在外城。傅兄,凭这些线索你动用江湖关系,尽快找出这些人的藏身之地,我怕等到锦衣卫找出此人身份时,他们早就无踪影了。”
傅冲听了,神色一变,深黑眸中暗潮涌动,可是见此情形,也不多说什么,果断地应道:“放心,定当不负所托。”说罢,转身跃下船,发足飞奔,转眼就消失在车马喧嚣的码头。
薛怀安见傅冲已经跑得远了,丢下枪,对面带怒意的崔执嘿嘿笑道:“崔总旗,其实你也知道是冤枉我们了,大人要是有气,尽可以撒在我一人身上,何必为难大家。大人也知道德茂的大东家在京城交友广泛,我们各退一步吧。”
崔执并非不知道德茂的势力,只是他心中有自己的坚持,故而甚是看不惯薛怀安这样半官半江湖的做派,可是为官之道他毕竟还是懂的,不想真的和宁家闹僵,原本只是想抓了薛怀安和傅冲,在牢里扣上十天半月,一来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二来省得他们擅做主张,妨碍自己查案。然而事到如今,自己却是退不得了,冷声道:“退一步可以,本官倒要看看宁家如何折腾。不过,薛总旗拿枪对着本官,这怎么算?”
薛怀安不想真的和崔执闹崩了,一摊手,摆出合作的诚意,说:“崔总旗,我把我现在所查到的线索都告诉你,你也可以凭借这些去查找抢匪,也许会比傅冲还快,我们合作吧。”
不想这话正正戳在崔执的死穴上。他为人骄傲,虽然年纪轻轻就官封缇骑总旗,却是经年累月凭办案功绩一步步提升而来的,故而原本就看不上像薛怀安这样凭借一个机遇就扶摇直上的人物,此时见薛怀安这么一说,一摆手,拒绝道:“不用费心,我们各自凭本事查案。不过,薛大人至少要在千户所大牢关上半个月,恐怕已经没机会看到最后谁有本事抓到抢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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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执和薛怀安乘坐的马车驶出码头,穿过宏大的城门,行进在泉州城内的宽阔街道上。大约是不担心薛怀安会逃跑或再次举枪,崔执并没有安排看管他的人手,车内两人各自望着窗外,心事重重。
因为人口的增长,泉州城在多年前曾经拆除旧城墙扩建了一次,旧城墙的位置变为叫作承泰街的大路,承泰街外侧的新城则被泉州人叫作外城,外埠新迁入泉州的人大都居于外城。
马车走上承泰街的时候,崔执忽然不咸不淡地开了口,眸光却仍望着窗外:“我自幼习武,耳力好于常人,薛总旗,你和傅冲刚才所言我听了个大概。”
然而崔执话落,却没有等来意料中的回应,车厢内唯有一片沉默伴着车轮吱呀之声,崔执微一蹙眉,转过头去看薛怀安,见他虽然盯着窗外,目光却松散无焦,似是沉于迷思之中。
见薛怀安有些发痴的模样,崔执冷哼一声,扭头不再去看他。然而恰在这时,薛怀安却犹如被马蜂蜇了般“啊”地叫了一声,回身一下扒住崔执的胳臂,急声道:“快回去,快回海上去,我明白了,快!如果赶不及,那些银子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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