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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饭店于1929年建立后,特别开设了专门的理发室。这是当时最奢华的理发场所,除了为饭店的顾客服务外,就是为上流社会的有钱人服务。因为到这里理一次发,要花去普通人家半个月的生活费用,一般的小市民根本不敢涉足。
薛白的那头一字眉齐耳短发,就是每月定期在中央饭店理发室进行精心修剪与护理。她没有想到居然还会在这里遇见江澈。虽然上回在小桃园偶遇他时,从他那身合体考究的订制西服上,她就能看出他的生活水准不会差。但是很显然,他的日子过得比她想像中更滋润呢。
其实,严格说来,江澈并不算是一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基本上他的生活乏善可陈,没什么太多爱好与消遣。时下许多男人喜欢的吃喝嫖赌他全部不感兴趣,所以赚的钱大都花在衣食住行的消费上。最大手笔的开支当数花一万两千块大洋买下那辆美国福特车,其次就是为自己定制高级成衣;入住高级饭店;光顾高档消费场所等烧钱举动。
江澈没有存钱的习惯,也不会像金鑫商社的其他几位理事们那样置房置地,把现金变成不动产作为理财升值的一种方式。因为他孤身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需要照顾——虽然之前名义上有个未婚妻,但金桂根本就和他不是一条心,当着他的面就敢跟表哥李星南眉来眼去。他自然也就不会为她考虑什么了。
作为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儿,再加上刀锋上的日子又朝不保夕,江澈觉得自己攒下积蓄或置办不动产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一朝身故又能留给谁呢?自己卖命换来的钱,最划算的就是自己花光用光,过一天算一天地先享受了再说。
所以,江澈手头撒漫地花钱,有多少花多少,完全不在乎以后的事。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还不知道有没有以后呢,今朝有酒就今朝醉吧。
薛白却不清楚这些缘故,她只看到江澈表面上的光鲜日子。惊讶之余,她在心底暗生不屑:江澄说过,当时他们一家惨得都快活不下去了,所以才要卖掉她。没想到她这个弟弟现在倒混得很不错,还能来这种地方光顾。应该是靠姐姐的卖身钱才翻的身吧?
因为江澄的诉说,薛白对于未曾谋面的谢素蕖与江澈母子俩的印象十分不佳。
在薛白眼中,这就是一出重男轻女的悲剧。一个母亲为了儿子而卖掉女儿,这种重男轻女的陋习实在令她深恶痛绝,当事人在她看来也不值得原谅。
江澄自己亦怀着同样的悲愤:“我妈要筹钱送弟弟去治病,因此打算卖掉我,我也不能埋怨她什么,毕竟救命要紧。可是,我无论如何想不到她居然把我卖去当妓-女。我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怎么就忍心这样把我往火坑推?如果是卖去当丫环或者当童养媳,哪怕再受苦受罪我也对她毫无怨言。可是当妓-女——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所以,我永远不会回南京,我不想再见到我妈,也不想再见到弟弟。从他们决定牺牲我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只当他们都死了,只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亲人了!”
当年饶妈妈把江澄弄到手后就马上带她去了上海,聪明伶俐的小女孩觉得不对劲,明明说好是卖在南京某公馆当佣仆的,为什么现在却要去上海呢?
饶妈妈是人口贩卖的行家,自然很清楚如何让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听话。于是,花言巧语地骗说江澄,谢素蕖其实答应的是卖女儿当妓-女,因为这样的话,卖身价格可以从一百块大洋涨成五百块。
“反正都是卖女儿,与其卖一百块,当然不如卖五百块的价了。你妈又不傻,怎么可能不赚这个钱呢。”
小江澄顿时就哭了,哭得伤心又害怕:“不,不可能,我妈说了只是卖我去当丫头的,不是当妓-女。”
“你妈当然要这样哄你了!不然你不肯乖乖听话跟我走。你只是一个女孩子,要知道女孩子不值钱,男孩子才金贵。你弟弟是江家唯一的儿子,也是江家唯一的希望。两个孩子如果只能保一个的话,你妈当然是要保他了。卖掉你能换五百块大洋,她和儿子就能凭这笔钱盘个小店铺做点小生意,日子也不用过得那么辛苦了!你呀,就当为了江家牺牲自己吧。”
饶妈妈巧舌如簧骗功一流,哄得年幼的小江澄信以为真。因为谢素蕖是旧式女子,原本确实就有些重男轻女的表现。家境富裕时这种表现还不明显;家道中落后,难得可以打回牙祭吃次肉时,她自己一点油腥都不沾,全部分给一双儿女——不过儿子碗里的肉总会比女儿碗里要多上几块。
这些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小江澄平时可以表现得不介意,但心里终归是不舒服的。现在被饶妈妈故意夸张放大一下,她深信不疑母亲果真为了弟弟狠心把自己牺牲了。在哭得肝肠寸断后,她对家里彻底死了心绝了望,发誓从此再不会回南京认母亲和弟弟了。
有着江澄被卖作妓-女的悲惨遭遇作对比,现在看见江澈如此衣饰考究地坐在全南京最奢华的理发店里等着理发,薛白对此忍不住生出一份愤愤不平的心理:这种人根本不配生活得这么好了!
初次在小桃园见到江澈时,薛白就对他的印象欠佳。因为当时舒眉对他喊的那句话,让她听出了他好像在跟踪她。这令她心生鄙夷,觉得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地跟着一个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接下来两个人的对话她虽然隔得远听不清,但从他们的神色上不难看出谈话并不愉快。舒眉最后干脆沉默了,他也很没趣地转身离开了。
薛白看出这两个人之间似乎存在着感情纠葛,这让她更看不上江澈了。在她看来,一个和日本男人打得火热的中国女人,不用说肯定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之类既轻浮又愚蠢的女人。这样的蠢女人,江澈居然还会去跟踪去纠缠,不用说自然也是蠢人一个了。
总之对于江澈其人,薛白是横看竖看都不顺眼,遂存心想要修理一下他。
休息室里,江澈独自坐了一张单人沙发,左手旁是一张小巧的欧式三腿圆茶几,茶几另一旁是一张长沙发。薛白摇摇地走到长沙发旁,刻意在靠近他的那一角坐下,把手里拎着的鳄鱼皮手提包朝茶几上放下时,故作不小心带翻了摆在茶几上的那杯茶。自然,茶杯倾泄的方向是朝着江澈了。
江澈虽然反应敏捷地立刻跳起来,但茶水还是溅了很大部分在他的西裤上,烫得他微微皱眉。薛白不无得意地莞尔一笑:“唉呀,真是不好意思了!”
江澈可以听出这句道歉根本就毫无诚意,下意识地问:“你是故意的,对吗?”
薛白原本想要否认,转念一想,觉得自己是正义一方,没必要敢做不敢当了,遂用力一点头说:“对,我就是故意泼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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