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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托马斯基弗著
蛋糕的四周摆着一圈蕨叶和玫瑰,餐桌上摆满了鲜花、蜡烛、银质餐具和香槟酒瓶。开酒瓶时崩裂出的金银箔碎片散落在白色的桌布上。已经点了,餐桌一端上席的椅子仍空着,还没有正式上菜,军官们已经尽情地喝得有些醉意了。老马里克先生和太太对周围的人在闹饮中讲的笑话显出不自在的微笑,每当他们的儿子放声大笑时他们也跟着笑出声来。副舰长坐在格楚沃尔德的空椅子的右边,他的父母又坐在他的旁边。他们的对面并肩坐着基弗和基思,他们连珠炮似的大声讲着“老耶洛斯坦”的笑话给聚会平添许多乐趣,这成了讲不完的话题。坐在餐桌另一端的佐根森情不自禁地咯咯大笑,笑得眼泪从他那眯着的充血的两眼直往下流。自军舰返航后已到舰上报到的以前从未见过奎格的几名新来的军官睁大着眼睛好奇地听着这些笑话,尴尬地笑着,喝了大量的基弗的香槟酒。
威利非常开心,虽然他怀疑基弗在军事法庭上的表现不够君子,但他无法了解事实的真相。证人是不许互相听对方出庭作证的,而且在整个过程中马里克没有说过一句基弗的坏话。在副舰长奇迹般被宣告无罪,威利也从恐惧中解脱出来之后,一切疑虑和担忧都统统忘掉了。他喝的小说家的香槟跟大家一样多,也许只比哈丁稍逊色一点。他的这位以前同住一斗室的老室友已进入酒精的极乐世界。哈丁不时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见人就拥抱,基弗啦,马里克啦,佩因特啦不管是谁。他吻了一下威利,语无伦次地说:“他把帽子给我让我往里面呕吐。天底下高尚的人,威利基思——”
基弗说:“天亮之前他很可能还会呕吐的。”于是威利赶紧抓起一个盛芹菜的银碗递到哈丁嘴巴的下面,哈丁也装出要呕吐的样子,这个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只有两位老人困惑不解。聚会在这种愉快的情绪中进行着,后来基弗跳起来大声宣布道:“他来了!大家斟满酒杯!为战无不胜的英雄干杯!为伟大的格楚沃尔德干杯!”
这位律师的蓝色制服皱巴巴、松垮垮的,步履也不稳,但桌旁的人谁也没有注意,他走到桌子的一端傻乎乎地站着,一只手搭在空椅子上,微张着嘴看了看四周。“聚会时间不短了吧,哎?”他说,同时酒往十几个杯子里倒着,所有的军官大声向他问候。基弗用刀子敲着杯子叮当作响。
“好了,安静点,你们这些喝醉了的哗变者——我提议,”他高高地举起酒杯“为巴尼格楚沃尔德上尉——有两道军衔条纹的西塞罗西塞罗(-bc),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和哲学家,著有论善与恶之定义、论法律、论国家等。——译者注——长有天使翅膀的达罗达罗(-),英国律师,曾在许多重大的刑事和劳工案件审判中担任被告辩护人,因而闻名全国。——译者注——使军事检察官感到恐惧的人——被压迫者和被蹂躏者的救星——用他那令人敬畏的舌头屠杀了最可怕的毒龙‘老耶洛斯坦’的雄辩家圣乔治圣乔治,英国守护神。——译者注干杯!”
他们一齐欢呼,他们一齐喝酒,他们以不协调的吼叫声唱起了因为他是快乐的好人。律师站着,脸色苍白,骨瘦如柴,嘴巴傻乎乎地抽动着,不时地露出牙齿笑一笑。“讲讲话,讲讲话!”基弗说,拍着手坐到了椅子上,大家也跟着呼喊和鼓掌。
“不讲了,不讲了。”格楚沃尔德含糊地说道,但是片刻之间只剩他独自一人站着,桌旁所有人的脸都转向了他。大家都安静下来盼着他讲话。“我比你们谁都醉得厉害,”他说“我刚才在外面和军事检察官一起喝酒了——想让他收回他骂我的那些难听的话——最后在喝第九杯威士忌——也许第十杯时——才让他跟我握了握手——”
“那太好了,”马里克说“查利是个正派人——”
“讲话必须既大声又要快,史蒂夫——你知道吗,我在法庭上玩了一场相当肮脏的游戏——可怜的杰克,他的辩论非常出色——民众,民众,哦?”他眯着眼朦胧地看着蛋糕。“嗯,我想我应为此回敬这位著名作家一杯酒。”他胡乱地摸过一瓶酒笨手笨脚地往杯子里倒,溅洒得两手都是酒。“当然书名似有圣经的意味,对于一部战争题材的小说再合适不过了。我想你一定对美国的海军进行了猛烈的攻击吧!”
“我想无论如何公共关系是无法阻止其出版的。”小说家露出牙齿笑着说。
“很好,应该有人揭露那些顽固守旧的愚蠢透顶的普鲁士人。”格楚沃尔德身子摇晃着,一把抓住了椅子。“我刚才跟你说了我喝得可不少——不过我会讲话的,别担心——想先了解了解这本书。谁是主要人物,是你吗?”
“嗯,要知道,若有任何相似之处都纯属偶然。”
“当然我有些偏执,”格楚沃尔德说“而且我也醉了,可是我突然觉得如果我写一本战争题材的小说我会把‘老耶洛斯坦’塑造成英雄的。”佐根森不满地吼叫起来,但是其他人没有一个发出笑声,于是这位少尉也安静下来,瞪着两眼看看四周。“不要大惊小怪,我是严肃认真的,我会那么写的,我告诉你们为什么吧。我告诉你们我是怎么变得偏执的,我是犹太人,我想你们大多数人都知道。格楚沃尔德这个名字就像犹太人,在我回来的路上我肯定自己是犹太人。杰克查利说我采用了精明的犹太律师的伎俩——当然,在我告诉他他不了解的几件事之后他收回了他讲过的话并且道了歉——嗯,不管怎么说——我要把‘老耶洛斯坦’塑造成英雄的原因是因为我的母亲。一位小个子头发灰白的犹太妇女,胖胖的,样子很像在座的马里克太太,我没有冒犯的意思。”
他实际上把“冒犯”说成了“冒失”他说话断断续续,含糊不清。他死死地抓住的酒杯不断往外溢酒,他手上的伤疤在移植的带蓝色的皮肤边沿变成了红色。
“嗯,当然,你们诸位都有母亲,可是即使我们打输了这场战争她们的命运也不会像我母亲那样惨,当然我们不会输,其实现在我们已经打赢了。瞧,德国人不只是在戏弄犹太人而已。他们在那边把我们熬制成了肥皂。他们认为我们是害虫,应当消灭掉,我们的尸体可以制成有用的东西。我不同意说我偏执,但我同意把尸体变成肥皂是好主意。在克拉科夫我有个叔叔和婶婶,他们现在已成了肥皂,但情况不同,我从未见过我的叔叔和婶婶,我小时候只见过他们用犹太文写来的信,可是我看不懂这些信。虽然我是犹太人,但是我不懂犹太文。”
仰着头看着他的那一张张的脸逐渐变得严肃和困惑了。
“我现在要讲一讲‘老耶洛斯坦’,讲讲他。瞧,当我还在学法律,在座的这位老基弗正在为吉尔德剧院写剧本,以及在座的威利还在普楚斯顿的运动场上运动的时候,在整个那段时间里我们称之为正规军的那些人——海军和陆军中的那些保守的、愚蠢的崇尚军国主义的人正在各自的战斗岗位上。当然他们那么做不是为了把我的母亲从希特勒的魔掌下解救出来,跟其他人一样他们参战只是为了挣钱。问题在于,归根结底——说到最后——你怎么去挣钱?‘老耶洛斯坦’虽然也是为了挣钱,但是他在保卫我们这个富裕的、沉默的、快乐的国家。与此同时的我,我却在不断改善我那能挣钱的非军国主义的自由生活。当然那时我们认为只有傻瓜才去军队服役。挣钱少,没有成为百万富翁的前景,而且头脑和身体都不由自主。这一行不适合敏感的知识分子。所以当天下大乱,德国人开始缺肥皂并认为可以过来熔炼格楚沃尔德老太太的时候——谁去阻止他们?不是他的儿子巴尼,用法律书籍是挡不住纳粹的。所以我扔下了法律课本跑去学驾驶飞机。虽然我是勇敢顽强的人,可是要一年半以后我才能派上用场,谁能防止我的母亲成为肥皂盘上的肥皂呢?奎格舰长。
“不错,甚至奎格也是个可怜而且可悲的人,的确如此,但是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并不可悲,他们当中有许多比我们更聪明,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人,如果你不是很优秀,你无论在陆军或海军都不可能干出名堂来的。不过也许达不到普劳斯特和芬尼根的醒悟一书中的全部标准。”
格楚沃尔德停了下来,朝两边看了看。“讲到这儿我好像没头绪了。那我就提议为‘凯恩号’的得宠作家干杯吧。好,我再讲一句,我不会胡扯一通的,要是我说胡话你们就用餐巾砸我。我不能留在这儿吃晚饭所以我很高兴你们要我来致祝酒词这样我就可以完事了。我不能留下来是因为我不饿。我不是来吃这顿饭的,实际上我来吃饭是极不适宜的。”
他转身向着马里克。
“史蒂夫,问题是,这顿晚饭是个骗局,你是有罪的。一开头我就告诉你你有罪。当然你只有一半的罪。就此事而言,只宣告你一半无罪。你是个傻瓜。现在你转为正规海军的机会比竞选总统的机会还小。复查机关将认为本案审判不公,它确实如此,而且一封厚厚的谴责信将出现在你的晋升公文夹里——也许也出现在我的公文夹里——史蒂夫马里克只得回去重操捕鱼的旧业了。我是采用欺骗性的合法的诡计为你开脱的——把奎格和一位弗洛伊德学派的精神病科医生弄成了小丑——就像在一个桶里射杀两条金枪鱼一样——而且还非常不道德地毫不相干地求助于海军的自尊。除了用口哨吹起锚的小调之外我什么事都干了。惟一一次形势显得十分严峻是‘凯恩号’的得宠作家出庭作证的时候。几乎把你毁了,好家伙!既然他也是‘凯恩号’哗变的发起人,我真不了解他是怎么回事,我似乎觉得他原本和你、威利是站在一条线上的,而且他直言不讳地讲过他会永远坚持认为奎格是危险的偏执狂。瞧,把基弗拉进来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这一点你全知道,所以只要他想踩在你身上跑出去,我能做的一切就是让他跑——”
“等一会儿——”基弗动了动身子想站起来。
“请原谅,我全讲完了,基弗先生。我要敬酒了,祝你成功!你得了满分。你追逐奎格而且击败了他,你把自己的衬衫保持得白白净净并浆得挺硬。史蒂夫永远完蛋了,但是你将成为‘凯恩号’的下一任舰长。你可以到老才退役,而且会得到许多厚厚的称职报告。你将出版你那证明海军已经糟透了的小说,你将挣上百万的美元并且娶赫迪拉马尔为妻。你不会收到谴责你的信件,只会收到小说的稿费。所以你是不会在意我在口头上谴责你几句的,这是指什么呢?我为史蒂夫辩护因为我发现不该受到审判的人在受到审判。我为他辩护的惟一办法就是替你击败奎格。我被逼到这一步实在感到痛心,而且为我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这就是我喝醉了的原因。奎格应该受到我更好的对待,我欠他一份人情呀,你明白吗?他阻止了赫尔曼戈楚用我母亲去洗他那肥大的屁股。
“所以我不吃你的饭,基弗先生,也不喝你的酒,只是祝酒完了就走。为你,‘凯恩号’得宠的作家先生,为你的书。”
他将黄色的酒泼在了基弗的脸上。
少许的酒溅到了威利身上。事情发生得太快,坐在餐桌另一端的军官们还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事情。马里克站了起来。“看在基督的份儿上,巴尼——”
律师用颤抖的手把自己推回到椅子上坐下来。基弗自动地掏出了手绢轻轻擦了擦脸,目瞪口呆地看着格楚沃尔德。格楚沃尔德说:“基弗,这事你打算怎么着吧,我在大厅恭候你。我们可以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我们都醉了,这是场公平的搏斗。你多半会打赢我,我打架很蹩脚。”
其他军官开始焦急地互相嘀咕起来,侧过脸向基弗看了一眼。格楚沃尔德大步地走出了房间,在门口附近绊了一下,小说家站了起来。一阵难堪的死寂,仿佛刚才有人狗血淋头地大骂了一通。基弗向四周看了一眼,发出一阵笑声,谁也没正眼看他。他坐回到椅子上。“真倒霉,可怜的家伙只不过发酒疯了。我饿了,到了早上他会过来道歉的。威利,叫他们上菜吧。”
“好的,汤姆。”
除了餐具碰撞声和偶尔有人低声评论之外大家吃饭吃得很快很安静。基弗切蛋糕时稀稀落落地响起了几声凄凉的掌声。喝完咖啡聚会就立即散了,在杯盘狼藉的餐桌上还有五瓶未打开的香槟。
威利从包间出来时好奇地扫视了大厅一周,但飞行员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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