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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太后双眼微睁,露出一抹恬静淡然的微笑。乾兴三年,一名因博识清慧,德淳恭检而选为保姆的女子,也是在这里带大了一双姐弟。而三十年后,这个女子也是在这样的地方,以谋反之名,下令处死前保太后李氏。
她们穿的是一样的服制,素纱中单,黼领罗縠,下摆扶过雨后落在地面的梨花,也因此,蔽膝上沾了淡淡的梨花香气。那时的自己已在深宫中侵淫多年,知道如何将双眉扫的庄重而淡雅,知道如何将面容修饰的慈祥而有威严。她用早已习惯的笑容安慰着眼前即将引颈就戮的老者。她的笑里没有藏刀,可是眼前的人一定会死。
李氏当然得死,一朝不可能有两个保太后,新皇帝有自己的乳母,若她明智一些,便应懂得宫墙之内永不改变的权力更迭。若自己所记无差,那应是一场持续数年的搏斗。李氏放弃了唾手可得荥阳乡君之位,转而投身于武威太后与魏帝争权的乱局之中。
事后,刚刚登基的皇帝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父皇的乳母,古稀之年的老妪,为什么不在封地安享清福。但是刚刚登上保太后之位的她却是明白的。
在元祾即位前几年,先帝的病已有沉重之势,军政皆由皇太子视听。一日,先帝忽命人拟诏,诏云:感乳保贺氏之恭谨明达,太子历事尚浅,国事可兼权取贺氏处分。再后来,不知是谁又多了一句嘴,建议将“权”字去掉,以为“国事可兼取贺氏处分”。先帝竟也未驳,一口允下。
诏命才下,一众宫人便忙着道喜。从再普通不过的宫人起步,再至女官,至太子乳母,自然,也会是未来的保太后。当她看到内监捧着玺印而来,文官将文书誊抄与自己,咨询顾问的时候,她竟有一丝无所适从。
那几天她一直在做梦,她的面前是一盏酒樽,扪心自问,她酒量尚可,因此她亦犹豫要不要一饮而尽。梦正酣时,婢女叩响了她的房门,交给她一封内侄贺祎写的书函。
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已,至于死。
先帝与内臣的双簧是为捧杀,意在朝中形成三足鼎立之势,而缓和武威太后一党与元祾早已恶化的矛盾。而贺氏的过早煊赫,也必将为新君所忌,惹来祸患。好在贺祎足够聪明,上表云,政出房闼,斯已国家否运,称权尚足示后。且太子已过而立,天下不宁,为长远计,理当归政于一人。其言辞恳切,令人闻之感怀,舆论亦附之,先帝也便作罢,旋即改诏。“权”字没有被去掉,但权确确实实被去掉了。
这场风波,前后不过短短十六日。其实那份权力从未真正经自己之手,但它带来的失落感却差点让自己失去分寸。如果一个人曾一度让皎皎明月照耀华服美冠,那么当疏星之夜降临,则更甚于黑暗。
李氏的死亡让她地位稳固,亦让她时时警醒,与其让一个新的保太后来挑战自己的权位,不如自己亲自抚养一个可以继承国祚的小皇子。保母被尊至太后、太皇太后的先例,前朝鲜有,却并非没有。于是,她开始悉心挑选。元洸容貌俊丽,天资聪颖,是上佳之选,只是他的母亲还健在,母族又过于强盛了。
一阵轻风扑过,虽非入秋时节,却犹如斧锯刀割一般。保太后抬起头,见远处那一众孩童、仆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只有那孤零零的花圃静静伫立,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与三十年前不差分毫。
“太后,时候不早了,未央宫还有一个时辰就开宴了。”旁边的琳琅见保太后出神凝思,早已命人落下轿撵,却不得不在当口提醒一句。
保太后贺氏颔首以示明晓,旋即又转头道:“老身记得西边不远就是朝露阁。你去将那里管事的叫来。”
琳琅允下,匆匆去了,不过片刻,便领了两名女侍。朝露阁相较苑中其他台阁更为偏僻,曾为内宫女子停灵之所,前保太后李氏便是于此入殓。
此地常年失修,又为得前事更不为所喜,人迹罕至,因此守在此处的都是宫内的老弱仆妇,平日里惯会偷闲拌嘴。二人年久不见贵人,规矩竟忘了个七八,战战兢兢行了礼。
保太后也不计较,先问了各处修缮,又让二人每逢朔望,领所属宫人焚香祈福,另抄经书一部,于此地供奉。
两人连忙应了。只是保太后自己并不放心,又叮嘱近侍玉珥去文学馆找年长老成的女史抄录,近日就要。玉珥才领命,那两名仆妇中微胖的一个连忙堆笑道:“佛经却有现成的。去月,渤海王曾命女使送来一部《法华经》,是一位京中贵女抄录的,使女说渤海王为质子时入的天师道,怕用不上,白辜负了诚心,况且这泥金蜡笺,旁人轻易还用不得呢。”
玉珥和琳琅之前便嫌那仆妇礼数不周,如今又在御前多嘴多舌,正要教训,却听咣当一声,保太后脸色煞白,手中的紫檀木杖倒投跌落。“渤海王的车驾……快看
看渤海王的车驾出发了没有!”
保太后的轿辇急匆匆抬至永宁殿,并无车驾在此等候。派去清凉殿的人也回报,渤海王车驾已经从长乐宫北门出去了。
保太后正情急时,却见刘炳匆匆从甬道赶来,见了保太后道:“太后莫急,今上有谕,宴席上要猜灯谜,请皇子公主们都过去制个宫灯。因催得紧,奴婢这才传了渤海王先过去。”
保太后闻言,面容已恢复往日的平静,笑了笑道:“既如此,刘正监先回去复命吧。老身一会儿也过去瞧瞧。”
待刘炳走后,保太后换做冷脸:“渤海王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而后对琳琅道,“快去丞相府,让丞相府的人截住渤海王。”
朱班轮,倚鹿较,伏熊轼,皂缯盖,华丽的车驾以驷马而驱,自长乐宫北门而出,走东西驰道,一路向西。车驾后另跟一辆青盖车,由数百名戍卫跟随。陆昭的封邑与职官如今都在元洸之上,今日一早,禁中赐下卤簿仪仗,如今倒比元洸更为煊赫。
行过章台街后,便是武库之北的司马门,武库南则为丞相府。司马门前止车,一行人于此改为步行。由于车卫混杂,又要检查夹带,宿卫还需校对令号,经过一片慌乱之后,离开司马门,众人才得以继续前进。
一行人将至未央宫北阙玄武门时,身后便有一众宿卫骑马赶来,为首者乃贺祎之子贺存。经由丞相府的任命,如今领章台驰道宿卫,官阶虽然不高,却掌握着整个宫城南北要道的巡逻之责。如今事态紧张,其父贺祎仍在丞相府布置,并未露面。
“渤海王与陆侍中先慢行一步。”贺存驰马赶来,经过元洸车驾旁的那些宿卫的时候,刻意绕行了一段。在确认这些宿卫仍为长乐宫亲信之后,才下马道:“卑职领保太后令,护送大王入未央宫。”
过了玄武门,西边便是直城门与西阙,是陆归所掌。
贺存面容冷肃,语气强硬。当年俞氏一族侵占皇陵一案已被渤海王知晓,关陇世族与其矛盾注定无法和解。既然无法做到君臣相亲,那便只有做提线木偶一途。他的父亲方才已下严令,无论如何都要将渤海王与陆昭、陆冲掌握在手。
元洸从车中慢慢走出,淡淡施了一礼:“本王就在此处,请君自便。”
“陆侍中与大王文学何在?”并未发现另二人的身影,贺存不禁拔剑怒喝。
陆昭随驾的几名侍女面对剑锋,也有些慌乱,道:“将军息怒,陆侍中一直在渤海王车内,我等只是在前面随行而已。”
贺存转向元洸,而元洸的侍从也茫然道:“陆文学留守清凉殿,并未跟出,至于陆侍中,奴婢……奴婢们也并不知晓啊。”
贺存此时也顾不得君臣之礼,横眉冷眼,指了指元洸,随后下令道:“沿东西驰道和各个甬道搜人。你二人速去长乐宫报信,察看渤海王文学的行踪!”
黑夜将至,无星无月,司马门上,章服飒然的女子与精甲环身的男子并肩而立。街角长风四起,苑中鸟兽尽散。苍白的玉佩从女子的指尖滑落,跌入了男子的手中。
“真不好用,我给冯谏看的时候,他犹豫了好久。”清越的声音淡淡一哂,她转身而走。
尚未完全黯淡的天光下,一双剪影即将分离,瞬然,一只手划过纤细脖颈,及至腰间。瘦削的腰身死死抗争无果,最终被精悍的双臂紧紧环起。男子侧颜的轮廓,随着最后一缕天光缓缓下坠,凝滞于夕阳残血的深红处,最终与清简的线条相距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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