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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时抵晌晴牌分,昨夜落了一宿的雨,空气之中的湿漉雾水,尚未蒸散干净。
偌大的广府公廨,被浸裹在一片如远山淡影般的烟青水汽之中,去它三丈开外的地?方,长了一层薄薄赤锈的铜匦之下?,围拢不少讨伐望鹤的百姓,此间,民愤尤为沸腾。
立在最前边的,赫然是唐府的女眷,唐氏与郝峥二人的死,对她?们打击太?大了,唐老夫人说必须要让望鹤给个说法,说她?要为四条人命负责。
诸多?食客觉察到自己这般多年以来,食了这般多?含毒的花籽粉,无异于是慢性自戕,登时怒不可遏,亦是追随唐老夫人一起,争先恐后地前来讨伐母子俩。
府衙派遣的衙吏前去镇压,哪承想,两厢调和之下?,不仅没有真?正安抚好?民众情绪,官与民之间还频生龃龉,民伤官或者民告官的事件,亦是屡生不休,这便是意味着广州府的治安系统,已经濒临失控的状态了,光靠寻常的衙吏去平息民愤,是一桩杯水车薪的事。
官府本来不欲委托大理寺,来管理家?务事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尤其是在丰忠全与杨佑双双革职的情状之下?,京城没有派遣继任的官员进来,官府便是陷入了一种群龙无首的状态——府衙便是延请大理寺上前去周旋。
这几段时日,温廷安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对于不知晓内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民众,她?不得不在铜匦之下?,费尽心力?去澄清所有真?相,她?并不是有意要帮望鹤去濯洗罪咎,而是站在一个更为客观的立场上,去阐释所有的真?相。
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与她?一起,对黎民百姓解释真?相。功夫不负有心人,绝大部分的民众听闻望鹤的经历与故事,未尝没有动?容,虽没有真?正宽恕她?的一切,但那攒于胸壑之中的愤焰,逐渐填熄了下?去,不再在铜匦之下?频繁闹事,亦或是煽动?民众的情绪了。
唐家?的老夫人,秉性偏执,全然不听温廷安的解释,以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姿态,说要直接见到望鹤,听这个女子亲口解释真?相,否则,她?遂是一直杵在官府公廨前,不走了。
唐老夫人的请求,让温廷安颇为为难。望鹤不久生产完,身子骨孱弱得很,相容清癯,整个人俨似一片弱不胜衣的薄纸,仿佛风轻易一吹,就?支离破碎了,以她?的状态,完全是不能与外人交流的。
但唐老夫人的立场与态度,格外坚决,若是大理寺不同意她?的请求,她?便是在立在铜匦之下?,不离开了。
左思?右想之下?,温廷安最终还是决意同望鹤交谈一番,问她?是否愿意同唐老夫人亲口解释真?相。
夕食庵遭罹抄封之后,望鹤一直歇养在官署附近的邸舍之中,日常倚靠广府的接济,当然,她?因?是嫌犯之身,虽未落狱,但温廷安一直派遣有暗桩看管她?。
正午牌分,她?推开了屋舍的门,屋内弥散着一阵甜糯的米香,她?循着橘橙色的灯烛望去,望鹤正在给望鹊喂食捣烂的米糊,望鹊每食一口,总是有一小勺的米糊,溢出来,滑落婴孩的唇畔,黏湿在下?颔处。每逢此时,望鹤总要执起蘸湿的帨巾,轻拢慢捻地?为她?擦拭干净唇角与下?颔。
许是成了人母,望鹤身上添了一份更为温柔纯澈的气质,面容的轮廓线条,更为柔和纤细,见着温廷安来,望鹤絮絮道了诸多?望鹊的事。
温廷安专注耐心地?听着,望鹤说完,她?自然也知晓温廷安此番,绝对不是纯粹听她?说孩子的事。是以,望鹤说完的时候,便是直截了当地?问道:“温少卿,可是有什么事,亟需贫尼去做?”
温廷安也不绕弯子,说:“死者的家?属,想要见一见你,听你说出真?相。”
温廷安以为,自己可能要多?费一些功夫来说服她?,哪承想,望鹤很快便答应了,温声而坚定地?道:“长姊走后,我一直避藏在大理寺背后,根本不像话,我知晓,自己一直欠他们一个交代。”
望鹤徐缓地?抬起眸来,原是放置在襁褓上的手,轻微地?扬了起来,将熟睡的望鹊,轻轻地?放置在床褥的内侧,俄延少顷,她?对温廷安道:“温少卿,请让贫尼见一见死者的家?属。”
近侧烛案上的微光,一直在隐微地?晃动?着,将两个人的身影,巨细无遗地?描勒在粉墙上,静好?的时刻,亦是定格在这一刻。
温廷安在望鹤的手背上抚了抚,通过这样的碰触,给她?一种精神上的支撑与力?量。
沉静晌久,温廷安道:“好?。”-
然而,事态的生发,并不如人意。
比及望鹤出现在广府公廨的铜匦前,唐老夫人见着她?,登时红了眼,执起了一篮早已准备好?的鸡蛋,捻起其中一枚,不偏不倚地?砸住她?,燥烈地?嘶吼道:“你在这儿吃好?喝好?,纵享饴女之福,我的女儿和儿孙,却在阴曹之下?饱受磨难,你且快替她?们偿命来!”
深秋里,干燥冷冽的空气之中,翛忽之间撞入一阵腥湿辛涩的黏濡气息,望鹤的雪白素衣上,一霎地?添了一小片污浊温腻的痕渍,她?起初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僵怔地?滞在原地?。
温廷安目睹此状,很快反应过来,容色极为凝重沉滞,意欲差人阻住唐老夫人的行止。
讵料,她?尚未来得及开口言说——
“温少卿不必为我说话,此则贫尼自愿受到的惩罚。”望鹤道。
温廷安眸心轻颤,移眸过去,凝声道:“可是,你的身子……”
望鹤摇了摇螓首,淡声道:“仅是扔鸡蛋而已,不打紧,比以往在牢城营做体力?活轻太?多?。”
望鹤的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线,悉心道:“平心而论,贫尼是还有另外一层考量的,若是温少卿替贫尼撑腰或者言说的话,只怕是会招致非议,届时怕是更加难以镇压住众怒。”
望鹤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是明显了,即是,从今刻开始,温廷安不需要插手,只消冷眼旁观就?好?。
这种话,未免太?过于残忍,尤其是,死者的家?属还要用?言行举止,去伤害她?——一个刚生产不久的母亲。
但温廷安能深切地?感受到望鹤的眼神,一对温和柔润的目光之下?,是一片坚韧平实?的底色,仿佛,她?料知到自己会遭罹这种待遇,但很快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甘之如饴,毫无怨艾。
温廷安受了触动?,历经多?番纠结与权衡,便不再阻止。不过,若是死者家?属,做出了危及望鹤性命、抑或者是让望鹤性命堪忧之事,她?是绝对不会作壁上观的。
遭罹了唐老夫人的蛋打与滔天的怨气,望鹤不避不躲,那一份娴静之色,依旧维系于深寂的面容上。
下?一刻,又有一枚鸡蛋砸向望鹤,破碎不堪的澄黄色蛋液,一部分飞扑于前襟,一部分迸溅于她?的颊发间,鬓发黏成绺,披散在额庭上。
望鹤的行相,渐然变得有几分狼狈,但她?面色,毫无怨艾之情。
唐老夫人一直在怒不可遏地?唾骂她?,那些漂浮在空气之中的话辞,尖锐,狠戾,沉鸷,充溢切齿的恨意,不过,唐老夫人很快变得颓然,她?嘶吼时,言语与行止,像是一柄淬了寒霜的刀匕,扎在望鹤身上时,望鹤毫无反抗,像是一潭温水,一团棉絮,不声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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