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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街的小院里人不多,饭后无事,攸桐通常会去跨院,或者临窗翻翻账本、看看闲书,或者到水边的亭里坐着,看竹丛疏影映照在墙上,月移影动,夜凉如水。
今晚也是。
亭里的矮桌上摆着千层油糕权当宵夜,春草搬来了竹藤圈椅,铺上锦褥软毯。
攸桐躺到里面去,发间的钗簪都卸去,满头青丝如鸦色锦缎披散下来,松松搭在肩头。亭子四角悬着风灯,昏黄的光芒照在她面颊上,柔润如上等细瓷,手里则拿了小巧的银勺,挖了一角油糕,送到嘴边。
傅煜端坐在她对面,听她讲故事。
——她和许朝宗,还有徐淑的旧事。
隔了十多年的时光,儿时的记忆模糊不清,攸桐也无意回想,只提起那段最难熬的经历。
“……走在街上,所有人都在议论,但许朝宗始终撒手不管,没半点担当。后来咱们的婚事定了,去恩佑寺进香时,还碰见他跟徐淑,那时候,睿王和睿王妃夫妻恩爱已传为佳话,我却仍是笑柄。”攸桐哂笑了下,旧事远去,再提起来已是波澜不惊,她摆弄着银勺,抬目觑向傅煜,“就是那道坎让我觉得,朝政大事跟前,儿女私情原来不值一提。谁都可能舍弃你,靠得住的唯有自己。”
很漂亮的眼眸,黑白分明,目光清澈,带几分对旧事的讥嘲。
傅煜手掌按在冰凉的石桌,双眼清炯而深邃。
成婚一年,和离两载,这是她头一回跟他详细说起出阁前的旧事,云淡风轻。
但那种种风波,仍在傅煜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真正介意的会藏在心里,难以释怀,愿意说出来的都不再是羁绊。
她应该是看开了,才会坦然诉说。
但这些事听在他耳中,却像是有千钧重的石头压在心上,令他几乎喘不过气——年才十四岁的少女,挺过京城的闲言碎语,千里迢迢地嫁入夫家。那时的他,却是如何做的?
傅煜从未这样痛恨自己,痛恨当时的狂妄、轻慢、自以为是。
痛恨当时的自负、烦躁、冷淡,不肯花费耐心去查问清楚原委。
这种痛恨铺天盖地,化为心疼、愧疚、后悔,种种情绪交杂,将冷硬的心揉得蜷成一团。
他握住攸桐的手,声音滞涩喑哑。
“所以你执意和离,要出府去开涮肉坊,是不信我会护着你,给你撑腰。”
攸桐笑了笑,垂眸不语。
那个时候,她虽对傅煜动心,信任确实还不够深——两情相悦、情意初露的时候,哪个男人会冷待喜欢的女子?便是许朝宗这种毫无担当、背情负心的人,当初也曾浓情蜜意、花前月下,做过许多令人感动的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旁人的教训,也能引以为戒。
傅煜不是许朝宗,当然不会无情到那种地步。
但彼时夫妻情意尚浅,东西两院暗藏的矛盾横在那里,种种风波下,那点情意能否经得起折腾?傅家密谋大事,图谋天下,当时虽安稳无事,碰到利益攸关的大事——譬如姜黛君联姻这般情形时,傅煜会如何选择,谁能打包票?
许朝宗能为徐太师的势力另娶徐淑,傅煜心怀天下,纵未必停妻另娶,但若跟当初娶她当摆设一般,另添一道偏房摆设,以魏家那点底子,夫妻俩实力悬殊,她难道能阻拦?
届时,怕是连最初那点情愫都难以保全了。
那是难得的机会,非进即退,稍纵即逝。
好在如今,各自本心流露。
攸桐拿银勺挖了块油糕,抬眸觑他,问得认真,“姜黛君的事,真的不后悔吗?”跨院里并无旁人,她凑到傅煜耳边,声音压得很低,“这可是天赐的机会。若娶了她,南北合力成犄角之势,魏建便得活在夹缝里。但拒了她,姜黛君转而投到魏建门下,西边两处合力,未必不能与永宁分庭抗礼。得之极利,失之极害。”
四目相对,她语气镇定,眼底却分明藏了点忐忑。
傅煜伸手握在她肩膀,神情郑重。
“家国天下皆男儿之事,成王败寇,凭的是真刀真枪的本事。从前会轻率答允婚事,是没有中意之人,不以为意。但如今有了你,枕边妻子,我只想娶心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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